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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的祖居保衛戰
( 2009-01-08 )



拆遷進入執行程序後,挖土機就開始工作。左圖為潘蓉的祖居已經夷為平地。

      潘蓉是新西蘭籍上海人,唐素娟是上海一位失業工人。她們曾經在同一個學校度過青春,如今她們又同樣為祖居被拆遷而心力交瘁。潘蓉和丈夫為了保衛祖居,用汽油燃燒瓶和拆遷方對峙,并因此一度雙雙入獄。目前潘蓉已獲保釋,但她的丈夫仍然被拘。而失業的唐素娟為了保衛祖居,直到現在還在不停上訪。

       潘蓉的丈夫張龍其2008年12月2日在上海市第一中級法院受審。據《南方周刊》報道,這個案子是上海第一起外籍人士因拆遷糾紛被控犯罪的案件,只有兩頁紙的上海市第一檢察分院起訴書,僅僅用96個字就概括了案情:2008年6月12日上午,為阻礙中國上海市閔行區政府依法組織實施的拆遷行動,被告人張龍其、潘蓉在本市閔行區吳家巷村陸家弄24號三樓陽台上,向現場執行拆遷的工作人員及車輛投擲其自製並點燃的汽油燃燒瓶。
      這場延續了兩個下午的庭審結束時,當女法官說出“本案將定期宣判,現在宣布休庭”時,站在被告人席上的張龍其,身子頓時輕輕搖晃起來,戴手銬的雙手在桌子上不由自主地顫抖。站在張龍其身邊的潘蓉臉色蒼白,身子同樣在輕輕搖晃。
      當法警打開審判區和旁聽區之間的隔離門後,旁聽席上的唐素娟衝進去,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潘蓉,悄聲安慰她別哭別哭,但她的眼淚卻忍不住下來了,兩個43歲的上海女人頓時哭作一團。

20年後的拆遷戶
      潘蓉是唐素娟20多年前的高中同學。唐素娟的老家是閔行區華漕鎮,潘蓉娘家是長寧區。按照上海人通常意義的說法,唐素娟只能算是上海鄉下人,潘蓉則是標準的上海城裏人。在20年前的上海,這個城鄉區分多少還是有些涇渭分明。
      但這並沒有妨礙潘蓉和唐素娟在中學成為好朋友。1985年兩個人從同一所高中畢業,唐素娟考上了上海師範大學,潘蓉則到上海教育學院學幼稚教育。兩人讀的都是兩年制的專科,畢業後各自分配了一份工作,唐素娟進入上海市環衛局下屬的水上管理處,潘蓉則到一家當時很知名的國企工作。
      此後的7年間,像每個令人感歎的人生際遇一樣,這兩個上海女人的軌跡漸行漸遠。1990年後,唐素娟的單位由行政機關轉制為國企性質的運輸公司,隨後又遭遇集體失業和分流。2002年這家企業正式倒閉。這期間,勞累過度的唐素娟又因雙眼視網膜脫落,從此戴上1600度的近視眼鏡,靠每月991元社保生活。
      在唐素娟漸漸步入困境的時候,也是1992年後上海開始起步飛速發展的時候。也恰在此時,潘蓉成為最早一批移民國外的上海人之一。1994年她和丈夫張龍其一起技術移民到新西蘭並入籍定居,在隨後的幾年裏,她的父母和哥哥也都陸續移民到新西蘭。
     潘蓉和唐素娟這對老同學的再次見面,是在2006年的春天,世博會前夕的上海。唐素娟是在拆遷辦碰到潘蓉的,她早聽說老同學潘蓉移民新西蘭了,但這次才知道她嫁的老公居然就是和自己一個鎮的張龍其,回國也是為處理和她一樣的拆遷問題。
      1994年出國前,潘蓉的公公張全余把三間祖居產權贈與張龍其和潘蓉夫婦,這套由公證機關辦理了公證手續的房產,位於閔行區華漕鎮吳家巷村陸家弄24號。2005年從新西蘭回國發展的張龍其,把其重新翻蓋成一棟近500平方米的四層小洋樓。
      唐素娟的老家華漕鎮范巷村康更弄是一個260平米的小院,失業回家後她就和妹妹以及母親住在一起。在她心裏,希望按照拆遷政策落實一戶一宅的政策,進行合理估價來拆遷。兩家的房子相距不到500米,都在虹橋機場邊上,都面臨世博會前的上海虹橋機場交通樞紐工程擴建的拆遷問題。具體到潘蓉的拆遷方是上海機場集團,唐素娟的是上海申虹投資有限公司。
      拆遷辦的人來談了幾次,雙方的目標總是無法談攏,無論是面積還是估價和補償金額。在潘蓉和唐素娟的印象裏,整個2007年是在焦灼和不安中度過的。這種緊張的氣氛,到2008年上半年日漸白熱化,閔行區房地產局的強制執行行政裁決也已送來,唐素娟每次見到潘蓉,總是會說起周圍鄰居們的房子被強制拆遷的消息在不斷傳來。
      潘蓉總是安慰自己,如果依照新西蘭的法律,即使是涉及到公共工程的拆遷,先是政府給出一個評估價格,如拆遷戶覺得不公道,政府會出錢給你,讓拆遷戶到市場上隨機挑選兩個權威的評估機構,選擇平均評估價格支付。潘蓉希望新西蘭籍身份,能多少提供一點安全屏障。“如果實在談不成,就等法院的裁決結果好了。這是在上海,總不會一點道理都不講吧?”但到了2008年6月10日,拆遷辦來人通知要準備強拆,潘蓉心裏也忍不住有點發慌,她開始給新西蘭駐滬領事館官員電話,給上海市政府辦公室打電話。
      2008年6月11日晚上,她的表弟徐均過來吃飯,說政府應該會考慮國際影響的,不會強拆外國人的房子的,為了安慰她,當晚留宿在潘家。

喇叭裏的宣傳戰
      張龍其則開始把汽油桶往家裏搬,為了壯膽,他甚至把從網上買來準備帶回新西蘭打野鴨子的弓弩也搬出來。這一天晚上,唐素娟也沒睡好,她總覺得老同學的房子未必能保住,又覺得應防萬一,於是連夜悄悄找人安排好DV準備萬一強拆就留下證據。
      6月12日一早,潘蓉就被挖掘機漸行漸近的履帶聲驚醒, “我還以為又地震了。”潘蓉和丈夫看到窗外逼近的拆遷隊伍,忙給領事館打電話,又給市政府辦公室打電話,這時都還沒人上班,最後打報警電話,對方說這是執行公務。惶急而無助的潘蓉最後翻出一瓶威士忌,灌下幾口後就和丈夫一起爬上房頂,留下徐均在臥室照看孩子。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線,這時唐素娟的準備發揮了作用,她把找來攝像的師傅悄悄安置在附近的工棚裏,留下一段十分鐘的現場錄影。
      在畫面裏,潘蓉和丈夫站在房頂平台上,戴牛仔帽的張龍其身一身黑衣黑褲,一言不發地站在平台正中,背上斜跨一架黑色的弓弩,腳下是一堆散落在平台上的啤酒瓶,裏面灌滿了汽油,用布條塞住。潘蓉也是一身黑色T恤和沙灘褲,與攜帶冷兵器時代裝備的丈夫相比,站在樓頂東側的潘除了手裏的一個電喇叭,手無寸鐵。畫面裏,這對黑衣夫婦站在房頂上,樓下是數十人組成的強拆團隊,幾台挖掘機是前導。現場可見明顯的警戒線,近處是兩台消防車,和全副武裝的消防武警。遠處停一部警車,七八名身警服的警察站在警戒線邊上。警戒線外的工棚附近,一些拆遷戶在圍觀。
      潘蓉和丈夫試圖捍衛的這幢孤零零的四層小樓,實際上已經在四面林立的腳手架包圍之中。攪拌機的轟鳴聲中,鋼筋混凝土叢中的起吊機長臂此起彼伏,時不時從這對夫婦頭頂上掠過。這場強拆是從兩個喇叭之間互相喊話開始的。手持電喇叭的潘蓉,宣言般地向樓下一遍又一遍地宣示:“我們是新西蘭公民,請你們不要做出任何的舉動,否則會發生流血事件!”回應她的也是一個高音喇叭:“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如果不遵守中國的法律,同樣要遭受查處!”潘蓉說:“你是什麼法律?是強盜!你代表法院嗎?拜託你,我是新西蘭人,你現在講的話,代表法院嗎?新西蘭公民都是守法的公民。”對方的喇叭沉寂了一陣,突然響起一句簡短的咒罵:“你這個賣國賊!”這場強拆與反強拆鬥爭,在這時似乎很快就演變成一場以民族主義為內核的意識形態宣傳戰。張龍其雙手插在褲兜裏,依舊不發一言,這個看上去有點焦躁不安的男人在屋頂平台上走來走去,時而爬上房頂高處向後張望,聽到從房屋背後襲來的挖掘機聲音,他擔心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潘蓉還在舉喇叭不緊不慢地回應,她始終在強調拆遷的違法性。“你代表法院嗎?如果有法院的裁決書,我歡迎你們進來,沒有問題。如果沒有,你就是強盜,侵佔我的財產!我就要反抗,抵制!你是違法拆遷,我就要以暴易暴,就要發生流血事件!”潘蓉毫不屈服地說。那個時候,張龍其已經消失在畫面裏,他站到屋頂的另外一側,準備迎戰從後側襲來的另外一台挖掘機。畫面裏突然響起圍觀拆遷戶的聲音:“反對強拆!”孤零零的潘蓉顯然得到了鼓勵,不失時機地繼續喊話“你聽到了嗎?這才是民眾的聲音!”拆遷隊伍裏一個男聲在警告:“你別忘記了,中國人民被欺負的年代已經過去了……”潘蓉回應,“你們也別忘記了,不管是哪國人,民眾維權的權利總歸還是有的!”

弓弩和燃燒彈
      這場意識形態宣傳戰沒能持續幾分鐘,很快就被低吼前行的挖掘機打斷。在消防水龍頭的護衛下,混凝土圍牆很快被挖掘機推倒。潘蓉此時已經無法再站在屋頂一角宣講,她放下喇叭,跑到房頂中部,拿起自製的燃燒瓶點燃,奮力向下方的推土機投擲過去。迅速燃起的火苗被水龍頭壓住,挖掘機往後退了幾步又重新前進,挖鬥探向二樓,只一下,陽台被挖掉半邊。潘蓉再次點燃汽油瓶擲下,火苗燃起,挖掘機蹣跚退下,水龍頭撲滅火苗,機器再次高舉挖鬥撲上來。如是場面反復進退了數次,宛若國際新聞裏電視畫面中常見的中東戰場。
      潘蓉的表弟徐均帶潘蓉5歲的小兒子正呆在二樓臥室裏,潘蓉後來回憶,她已經聽到孩子的哭聲,兒子在喊媽媽:我不要死,我害怕!那時候,消防水龍頭幾次直沖上四樓房頂,潘蓉被沖得站立不穩,她側起身彎曲臂膀,試圖擋住水柱,搖搖晃晃地從水簾中鑽過去,提起放在房頂上的一桶汽油,奮力傾倒在房頂上。在半年後的法庭上,潘蓉解釋當時又氣憤又傷心,這樣做是“不想家園就這麼眼睜睜地被人毀掉”。
      在接下來的畫面裏,短暫的僵持迅速被打破。畫面裏有人在大聲發號施令,徒手投擲的人群退下來,東側一台挖掘機平伸出破除鎚,吼叫推進到樓底下,鋼制的破除鎚只用了一下,防盜門窗就摧枯拉朽般被搗破拽倒在地上。
      仿彿是陸軍部隊裏坦克和步兵結合的推進戰術,十幾個人從拆遷隊伍裏蜂擁而出,從這個被挖掘機撕破的突破口湧進這棟小樓。不到10分鐘,潘蓉和丈夫張龍其被這群人從樓房裏帶出來。瘦小的潘蓉被拉扯到最前面,眼鏡已經不見,幾乎被推倒跪在地下。警戒線邊上的幾個警察迎上去,潘蓉和丈夫被推進一直等候在邊上的警車裏。至此,僅僅花了不到兩個小時,這場祖居保衛戰就以潘蓉夫婦的完敗告終。潘蓉夫婦當天即被刑事拘留,送進浦東滬南路1760號上海市看守所。
      挖掘機和推土機高舉吊臂,從四面八方圍攏過去。機器轟鳴聲中,濃重的灰霧升騰起來,這棟在兩個小時前還美輪美奐的四層小洋樓很快變成了一堆廢墟。

穿越炎夏的抗爭
      親眼目睹新西蘭籍老同學的悲慘結局,唐素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已經知道自己祖居的命運已然無可挽回。潘蓉夫婦的祖居被拆遷後,強拆以勢不可當的速度迅速推進。唐素娟回憶,一個禮拜內,潘蓉祖居所在的吳家巷村就強拆了3戶人家,鄰近的光華村也被拆掉了十幾家,一些原本還在堅持討價還價的拆遷戶,也紛紛開始簽下協議。
      一個月後的7月17日,唐素娟在范巷村康更弄的祖居也被強拆了。拆唐素娟的房子,依據是閔行區房地產局的一份裁決書,這份在2008年4月下達的裁決書結論是:先拆遷騰地,再處理補償糾紛。
      擺在唐素娟面前的補償方案,是要麼去25公里外北橋鎮瓶安路的安置房,要麼領取52萬補償費用,按照這個價格,唐被拆掉的這個房子是457.5元每平方米。唐素娟選擇了最傳統的方式抗爭,8月22日和11月13日,她兩次進京上訪,向國家信訪辦的工作人員出示了拆遷戶們取得的違法拆遷證據,拆遷許可證上的面積是1382400平方米,而委託拆遷合同上竟然是超出十倍的14209557平方米。在這兩次上訪間隙的9月,唐還不忘到閔行區法院起訴閔行區房地產局的裁決方案違法。唐素娟的房子被拆掉時,潘蓉剛被取保候審出來,而她已被捕的丈夫還羈押在看守所。從小到大,連派出所都沒去過的潘蓉,第一次嘗試到了囚徒的滋味,她對前去看守所探視的新西蘭駐滬領事官員說,從沒想到此生還會有這麼一遭經歷。潘蓉被保釋的理由是5歲的兒子需要照顧。從看守所出來的她,見到寄放在表弟家裏的孩子,忍不住悲從心來,孩子卻驚駭得躲進她表弟妹的懷裏,不願叫她媽媽。原因是這場變故,使得這個43歲的文弱女人在數天之間面目全非。這個在新西蘭出生的兒子,兩年前跟潘回到上海。孩子無法理解自己家裏的大房子怎麼突然就給拆了,更不懂為什麼爸爸媽媽突然不見了。潘蓉的表弟妹說,潘蓉在看守所的時候,孩子有時看到社區裏穿制服的保安也會嚇得跑回來,問舅媽是不是他們又要去拆家裏的房子。潘蓉沒有辦法給孩子解釋這一切變故,她只好讓也已移民到新西蘭的哥哥又趕回上海,把孩子接回新西蘭。按照法律規定,保釋期內未經警方批准她不能離開上海,心力交瘁的她,也已經沒有精力再來照顧孩子了,得準備延續這場祖居保衛戰,還得給丈夫和自己的這場刑事官司找律師。

法庭上的辯護
       潘蓉和唐素娟兩個人共同的抗爭,穿越了這個2008年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到深秋的這個法庭上,又交匯在一起。這次潘蓉是被告人,唐素娟是旁聽者。
      這個案情並不複雜的案子,延續兩天的庭審中,控辯激烈,潘蓉從北京請來的辯護律師夏霖甚至當庭提醒法官必須保持必要的中立。在法庭上宣讀的公訴詞裏,一位女公訴人宣稱,這次拆遷關係到虹橋交通樞紐工程的建設,這是關係到世博會能否順利進行的重大工程,也是關係到上海形象的工程。公訴人指稱房屋2005年翻建時潘蓉以上海戶籍冒名報批,“本是新西蘭公民,為何一定要偽裝成中國的農民?”夏霖則提出房產贈與有公證合同,翻建申報時是以家庭成員身份而不是戶籍。控方和法官都質疑潘蓉既然要看到法院裁決才肯拆遷,為什麼不起訴拆遷方而訴諸暴力對抗。在律師看來,訴訟不過是當事人的一種權利,而不是責任。唐素娟則不以為然,就在這次庭審幾天前的11月25日,她告房地產局的行政訴訟已被法院判決敗訴,“我們每個拆遷戶打的行政官司,基本都是這個結果,有什麼用呢?”
      庭審爭議的高潮,在控辯雙方當庭播放的拆遷現場錄影時出現。再次看到這些畫面,潘蓉失聲痛哭,幾欲暈倒。法庭不得不宣布庭審中斷,召來醫生。
      新西蘭駐滬總領事館副總領事葛西蘭女士旁聽了這場庭審,唐素娟和20幾個拆遷戶們填滿了旁聽席。這群看上去衣衫襤褸的人,總是隨身帶厚厚的材料,隨時準備散發給他們認為能幫上忙的人。
      在虹橋機場南側的曠野上,已經看不到任何潘蓉和唐素娟的祖居痕跡。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到處是林立的鋼筋柱,頻繁往來作業的機械,兩公里處即是不斷起降飛機的虹橋機場。在未來幾年後,這裏將成為亞洲最繁忙的機場,這個聚飛機、鐵路、地鐵和磁懸浮等各種現代化交通方式在內的龐大的交通樞紐,更迅捷地吞吐從世界各地來往於這個中國最大的經濟中心的人群。
      但現在這一切,對於潘蓉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她現在只希望儘快了結這個案子,等丈夫出來就回到新西蘭的親人身邊,找心理醫生療治創傷,“我已經沒有他鄉和故鄉的感覺了。”
      她的律師夏霖估計,如果被判罪名成立,極有可能是被驅逐出境,5年內不能再回大陸。她的一位朋友開玩笑,說他們當初要是移民到一個大國就好了,這次要是真被判了,可真成了金庸小說《碧血劍》裏的袁承志等,“空負安邦志,遂吟去國行。”





▲天津市民上北京抗議強徵強拆遷。

廣西南寧一戶鐘姓住戶因拆遷補償問題與開發商頂牛4年之久,他的房子被人強挖四周並遭斷水之后,他們一家六口人仍每天輪流死守着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