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字體:

華夏先民的源流——尋找消逝的氐文明(二)
( 2013-01-18 )



氐人族內至今保留得最完整、最具有“氐文明”代表性的就是“池歌晝”與“沙尕帽”。

      白馬藏族,一個誤用的詞語
      長期以來,“白馬藏人”一說因為費孝通先生的誤導,在史學界以及川甘交界地區民間廣為傳播,曠日持久,深入人心。如今,當地年輕的白馬人經常自稱“貝”,即藏人,甚至將白馬二字誤譯成藏文“藏兵”,認為自己的祖輩就是藏族軍人,也自認為是藏人。但是他們可能從未仔細想過,他們不信奉藏傳佛教,不懂藏話,不遵從藏人的生活習俗,與藏人的過往歷史截然不同,怎能認同自己的藏人身份? 實在是大千世界中一件滑稽得離譜之事,實在是歷史的(paradox)悖論與反諷,看來與費孝通先生的早期《甘南藏族》一文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為政治所用,編入官文,誤導了整整一代人,由此結下的酸果,令人唏噓。如今,年輕的白馬人常年生活在群山懷抱中,教育水準落後,大多停留在小學生階段,因而對自身民族歷史的認識十分膚淺與幼稚,已經不認同自己的氐人祖宗,世態人生如此,常讓我感喟不已。
      從學理的層面看,似可理解費孝通先生的治學思路,他研究現代中國民俗遵循的是這樣一個路徑,就是將民間文化、民眾的生活方式等對象從具體的時空座標中抽取、剝離出來,其中摻雜了太多的政治色彩,忽略民族語言與風俗習慣中的特點,鮮有關注民俗形成過程中的人做為主體的審美價值,因此,他的社會學及民俗研究的建構僅是泛民族的“民俗”景觀。所謂“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他按照地域分隔民族,比如“白馬藏人”則成為他用來概括民俗不同景觀的最好遁詞。這一學術路徑的確立與他當時所處的歷史環境,即20世紀以來進化論思潮對人類學、民俗學的影響有關。
      從國際學術的大視野來看,現代人類文化學作為一個研究領域來說,始於大發現年代 (the Age of Discovery),當時因為殖民主義侵略,歐洲文化與它者族裔文化接觸頻繁而廣泛,歐人對那些它者族裔文化都毫無區別地貼上“未開化”或“原始”的標籤。到19世紀中期,世界不同文化的起源,不同民族及其語言的分佈、淵源等問題,成為歐洲學者深感興趣的研究對象。達爾文在此之前提出的進化概念以及他的《物種源始》一書在1859年的出版,對這一項全球性的研究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
      其實,在20世紀初期,一種更富於多元論和相對論色彩的觀點,把每種人類文化都看作一項獨特的產物,是由自然環境、文化接觸以及其他各種因素所制約的。由這種研究方向便引出一些新的側重點,即更加關注特定文化環境中有關人類行為和社會群體的實驗資料、實地考察、確切證據等等,採用這種人種志(ethnograph)研究方法,力圖在某一特定文化的諸種不同圖案、特征及風習之間,找出一個統一的表現方式。以此現代方法論作為觀照,不難看出費孝通先生當年在治學思路上的盲區。在多元文化的語景下,我注意到氐人與藏人民俗差別較大,然而卻與羌人似亦有許多相通之處,例如對衣着服飾的共同價值取向,遂已成為現代社會審美趣味中的亮點,可圈可點。

      氐文明尚存,薪火未滅
      按照氐人祖上流傳下來的習俗,幾與漢族相似,比如說過農曆春節,在節慶期間,尤其是除夕夜,族內年輕人便要圍坐下來,傾聽德高望重的耆英長者講述過去的老故事,那些世代流傳的氐人生活習俗,祭拜神靈的儀式與話語。然後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唱歌跳舞,慶祝豐收,祈福來年的吉祥平安。從遠古到現在,氐人族內的規矩、習俗、儀式以及族內事蹟,就是這樣由老人向後輩口口相傳。因此,農曆春節既是所有族人每年團圓的時刻,也是族內老人講述氐人生活習俗、婚葬以及祭祖儀式的神聖時刻。
      2012年春節之後,筆者再次走進了平武縣白馬山寨,見到了闊別已久的班定文老人,他是唯一健在的耆英長者,已經有95歲高齡。近年來,山寨的老人陸續去世,還能傳播氐人歷史的人就只有他了。伴隨着經濟大潮湧入了這裏的山寨,人心趨利,年輕人忙着出外掙錢,能夠有心情來聽老人講述這些傳統老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一晚,我與老人圍坐在火爐旁取暖,望着那松木嘎嘎地燃燒,聞着那釋放出來的陣陣松香,陷入了對氐人遠古歷史的遐思。
      班定文老人說:“年輕人對先人的事蹟都不感興趣了,只喜歡流行歌曲,辦事(儀式)胡來,唱歌也是胡唱了。”班定文說這話時,流露出對族內年輕人的不滿。他說,今天的白馬人根本就不是藏人,而是古代氐人後裔,老人家以氐人為榮,
       “我們信奉並崇敬自然神,以為萬物有靈,山有山神、灶有灶神、樹有樹神、水有水神。”班定文老人說,在氐人的心中,他們對於世間萬物永遠存有一份敬畏。
      班定文老人還告訴我,過去每年正月十五,族內的“繪手”,即管理、收藏“池歌晝”的族人會召集族內年輕力壯的人,面戴“池歌晝”、手持鋼刀與拂塵,身穿羊襖,在鞭炮聲中跳三步舞,三步一回頭,到家家戶戶去驅邪降福。然後,所有族人不分男女老少,手牽手圍成圓圈,載歌載舞,慶祝豐收,祈禱平安幸福。在他的眼中,氐人族內至今保留得最完整、最具有“氐文明”代表性的就是“池歌晝”與“沙尕帽”,其他節日與儀式已經消失了,比如說刁羊節,祭拜火神、水神、樹神,家門口噴蒜末,懸掛椿木等等,如今回想起來都感覺很有意義,祭拜神靈的話語不僅有中國哲學的意理,而且還有感恩的心與謙卑的人生態度。
      如今,“池歌晝”作為祖宗遺留下來的文明,即每年正月十五祭祖驅邪的一種祭祖儀式,已經申請成為了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且與藏地文化毫無關係,遺憾的是,其他“氐文明”遺產,都已經在歷史中消亡,氐族生活方式、居住習俗、婚葬文化等也似乎正在逐漸被現代社會所忽視,最後也似乎終將被漢族同化,是矣非矣,悲涼之處,氐人又能與誰評說?
      萬簌寂,夜深沉,我望着麥貢山唯一傳承“氐文明”的老人,他正叭嗒叭嗒地抽着葉子煙,似乎在默默等待着他的傳人出現。班定文老人的孤寂在麥貢山並不是偶然,他心裏很清楚,如今先人傳下來的文明怕是要丟失了。我深知,氐人在接受外來文明的同時,逐漸也把自己傳統的文明遺失,外來的文明吸引着氐人,也吞噬了氐人傳統文明。我與班定文老人默默不語地用淺口大粗碗對着喝酒,大口啃着羊骨頭肉,歎息之余,老人時而還哼上幾句氐人的酒歌,粗獷的歌聲回蕩在黑黝黝的大山坳裏,順着夜風又像是傳向了山外,那現代文明的都邑,那燈火斕珊的所在。                                               (未完待續)

      文/桑宜川 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