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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居民‧公民──從加拿大華文新詩窺探加華詩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 2012-12-22 )



      《加拿大運動員‧男子冰球》:“我是進入老年才進入加拿大 / 老眼追蹤不到急竄的冰球 / 舉國歡騰    我不能自已 / 同聲高喊:我是加拿大人!”。
      《貝克峰》是駕駛時見加美邊境外美國一名峰引起的聯想:“我緊握着方向盤    定一定神 / 我告誡自己: / 我不怕被美國監視 / 我不怕被日本囚困 // 腳下    是加拿大的橋樑 / 頭上    是加拿大的青天”。
      《櫻‧樺‧楓》從自己後園的三棵大樹,聯想到自己曾經居留的國度(英)、自己的族裔(華)、當下居留的國度(加)。其中“樺”一段說:“主幹堅定而枝葉輕垂 / 擺蕩如搖曳生姿的柳 / 柳    落地就能生根 / 白樺    你也一樣”。可視為自況和自信。
      《一樹紅白櫻》:“三段接枝的六個傷口    還隱約可見 / 當然早已消失了癒合前的痛楚 / 一起接受同一塊土地的營養 / 同一空間的陽光暴風雪和雷電”。喻移民初期的痛楚,融合後願意同甘苦共患難,這當然是公民的意識了。由此,讓我們醒覺到:不但移民有“痛楚”,本地人也一樣。因為一次接枝就有兩個傷口。
      《冰國兒女,在都靈》寫2006年意大利的冬奧,組詩有小序:“生平第一次看冬奧的電視直播,是因為掛念冰雪般的加拿大健兒們,意外成詩十首。”其中的《女子冰球首戰》:“人人都說 / 不看冰球賽的 / 不算加拿大人 / ... / 因為加拿大勝 / 我開始愛上這一種國粹 ”。另一首《獎金》:“沒有獎金 / 沒有職業的培訓 / 靠的是對運動的愛好和體育精神 / 我們獲得的獎牌數量 / 僅次於德國美國 / 是世界第三”。
      《蝴蝶之憶》:“電影裡歌舞裡的都不是真蝴蝶 / 標本最美    不過是屍體 / 沙螺灣多姿采    卻把我當過客 / 後園的我最懷念    雖然不美麗”。
      《親切的地名》:“買這些西蘭花 / 不買那些美國的芥蘭 / 買這些苦瓜 / 不買那些墨西哥的節瓜 / 買這些雪豆 / 不買那些中國的甜豆”。作者對加拿大的愛顯然深於對原居國了。
      《自家風味的葡萄》:“不買又大又甜的進口貨 / 買皮厚帶酸‘加拿大第一’的‘自家風味’”。
      《聖火點燃》:“像野火會上的篝火 / 我們加拿大人熱愛大自然 / ... / 六萬人圍着溫馨的爐火 / 我們加拿大人熱愛家庭”。
      《國球‧忠心》:“加時    是一球定生死的 / ... / 我不自覺的默唸起《心經》 / ... / 其中有華裔加人 / 以及各族裔加人的 / 忠心”。
      《最單純的國名》:“作為一個華裔加拿大人    我知道 / 不容抹煞數以萬計的鐵路工人 / 都來自廣東 / 我的祖輩    用母語    鄉音 / 翻譯這    世界上最單純的國名”。
      寫於 2009年的《自由自在的心》是得意之作,詩末說:“好在    這一個外在的環境 / 清朗    簡潔    透明 / 公開而公正 // 好在    我得到了 / 作為一個人的天賦權利 / 自由地去思想    自在地去用情 // 臨老    我重新獲得 / 童年時誰都有過的 / 自由自在的心”。真確而清晰寫出一個華裔加拿大人心境;對外在環境的滿意和感謝。它清朗、簡潔、透明,公開而公正。如果作者生活在沒有這些、沒有天賦人權的社會,以其嫉惡如仇的剛烈性格,是沒命去生存的,所在他一再說“好在”。
      《太好了,不必知道》:“報紙上一位華裔記者寫道:‘太好了,中國金牌,加國銀牌 / 這是華裔加人最好的結果 / 即使加國金牌,中國銀牌,也不錯’”詩人覺得那記者的立場是中國人,這是他自己的自由。但他說“這是華裔加人最好的結果”,是強姦加拿大人的民意。詩人將其言詞在詩中原樣錄出,示眾。
      韓牧在 2001年國殤日,寫了一首長詩《國殤日的罌粟花》,詩中他思索自己為何遲遲未又形成足夠的公民意識。他說:“回家的路上我苦苦思索 / 今天    在這片地球上最遼闊的國土 / 無數的紀念碑前 / 以及遠在海外的維持和平部隊的 / 軍營外    軍艦的甲板上 / 有同樣的紀念    年年如是 / 我與妻移居於此十二年了 / 今年才頭一次參加    為什麼呢?”他說:
      “任何事都有因和緣
      感情    需要醞釀
醞釀    需要時間”
      若依其詩作所示,他的自我身份定位,從“僑民”到“居民”只需一個月,從“居民”到“公民”竟長達十二年。可以說,他落地生的根,要經過十年以上才穩固。2010年國殤日前,他應華裔退伍軍人協會之請,寫了首較短的《一朵罌粟花的聯想》,在每年的國殤日紀念會上朗誦,成為紀念會上第一首、迄今唯一的中文詩。


      十二 結語
      1.新移民的疏離感
      加拿大先僑、老僑的華文舊體詩不少,歷史也久遠。但華文新詩歷史很短,能達到一定水平、數量,形成氣候,只是近二十年間的事。可以說,新詩作者絕大部份是新移民。新、老移民最大之“異”,可從政論家丁果的《新移民忠誠度透析》一文中見之:“新移民不必太花精力,就可以拿到老移民爭取了一百年的所有權利。然而,與老移民在故土連根拔起,放棄一切來加拿大打拼,並以加拿大為唯一認同的國家的情況相比較,新移民更多的是兩邊通吃,左右逢源。”【42】
      關於新移民的忠誠度,有專欄作家批評說:“他們曾經是那麼急切地把自己的身份轉變成華裔,可是思維、處事,甚至癖好又是那麼的‘中國’。他們兩腳踩在加拿大的土地上,可是總是試圖反複證明,自己對故土的情感比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父老鄉親還要深。”【43】
對於新移民對加拿大的疏離,有識之士嚴厲批評,忠告不斷。有論者說:“不少人對加拿大的忠誠度,都不如對原居國的忠誠度。”“既然選擇了移民,就應該認同移居國,否則最好及早回歸,免得影響自己的生活和下一代的成長,最不好的是既要享盡移居國的各種福利,又對移居國毫無歸屬感和忠誠感。”【44】
      這種一腳踏兩船的情況十分普遍,上述的情況又與四、五十年來中國的社會道德淪喪有關,本地人包括當政者的心地沒有我們新移民複雜,也容易受騙。我們把中華文化中的糟粕帶了進來,令人痛心。若從上文所舉眾多詩作例證及分析看,表現在加華新詩上對加拿大的歸屬感和忠誠度,也十分不足,無需諱言。當然,忠或不忠,是個人選擇,何況感情的醞釀也需要時間。照理,作家,尤其是詩人,物欲會比一般人低,所重為精神、和自己的寫作。但若身份定位游移搖擺,精神常在分裂狀態,徒增苦惱。
一個世紀以來,特別是後半個世紀,中國政府大力貫輸愛國主義教育,本無可非議。但卻導致目前凌駕人權和民主的、狹隘的國家、民族主義觀念猖獗,盲目愛“國”,非但使國內同胞受害而不一定自知,也直接導致移民“對移居國毫無歸屬感和忠誠感”。相反,那些清醒的覺悟的,以及對原居國不滿的移民,因為身心都不願回歸,就容易愛加拿大。


      2. 加拿大文學還是中國文學?
      本文所論是加華詩人和詩作;也要談一談“國”與“族”的問題,這在一般人甚至詩人作家,也常會混淆的。
      去年,美國任命華裔第三代移民駱家輝為駐中國大使,“華裔身分並不會影響到駱家輝代表美國人利益的立場。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以我的中國血統自豪,我以我的祖先自豪,以華裔為美國的貢獻自豪,但我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45】有些人聽到“百分之百的美國人”會錯愕。若細想一下,他同時是“百分之百的華裔人”。駱把“族”與“國”分得很清楚。
關於對文學所屬國籍的認識,在文學界中是有疑惑、混淆、錯誤的。
      瘂弦在《世界華文文學一盤棋》中說:“只要我們心中有孔子、孟子,有李白、杜甫,故鄉就在心中。海外華人絕不是飄零的花果,失根的蘭花。”【46】這段話強調了中華文化,認為不必落葉歸根(也沒有說要落地生根)。沒有涉及作家的身份和文學的國籍。(之九)

      【註釋】
      42.《環球華網》,2006.10.15.
      43.黃河邊《千萬別不把自己當外人》,《世界華人周刊》,美洲版第28期,2012.5.18.
      44.古偉凱《種族與忠誠》,溫哥華《加拿大都市報》,2011.10.20.
      45.《把“美國夢”帶到中國》,溫哥華《都市長周末》編輯部(按:責任編輯為張曉軍)。
      46. “加華作協”第三屆“華人文學:海外與中國研討會”上的發言,1999。     

      作者﹕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