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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居民‧公民──從加拿大華文新詩窺探加華詩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 2012-12-21 )



      高岸《我願意在這裡重新出生》【38】
      “我願意在這裡重新出生 / 有一份純淨的藍色的血液 / 散發着海水和礁石的氣息 / ... / 我願意是那報童 / 騎着自行車 / 在黃昏裡挨家挨戶 / 將一卷晚報廣告 / 快速地塞進郵箱 / 1小時掙6加幣 /...”
      然後是“餐廳的侍應”、“便利店的小店員”、“賭場發牌員”,“去經歷一個個不同的職業 / 體驗自由和隱秘的快樂”,“人們就像海水沖上岸來的活魚 / 在金色的霞光中開始享受生命的美妙光陰”,“因對生命的好奇 / 我願意赤腳從一塊礁石開始 / 另一個人生”。
      “重新出生”客觀上是不可能的,但由此可知作者“因對生命的好奇”,要“體驗自由和隱秘的快樂”,不惜做最低層的工作,毅然脫離已習慣的環境。魚,離水登岸,總有極大的不適應和困難,卻可活在“金色的霞光中”感到“享受”,可見他多麼渴望成為加拿大中的一員;又可想到,這魚在海中時,是多麼的不“自由”  不“快樂”了。


      3.   衛國與維和:徐迦贇、万沐、司掃
      徐迦贇,2002年生,現年十歲,是女詩人宇秀之女。她起碼六歲時就會寫詩,雖然當時她還不知道這些就叫詩,是偶然給母親發現的。我自港移加二十多年,還沒有見到一個兒童寫出這樣有童趣而又有深情的詩。原文為英文,中文版是她與母親合譯的。她在九歲時寫過一首《國殤日》:
      人為我赴死
      我為此非常哀傷
      戴上罌粟花
      日本“俳句”每首只有三句,分別為 5-7-5 ,共三個音節,原英詩正好如此,想是仿“日俳”而寫成。我見此詩,驚艷。加華新詩能有這種愛國感情、公民意識的,罕見。也許是成年人故國包袱太重,放不下,土生土長的兒童,在民主自由公正和平的環境,這種感情和意識就自然而生了。


      万沐《國殤──清明節給前線陣亡加軍》
      “自由世界就是你的國家 / 渴望自由的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 // 你為了民主世界開疆拓土 / 血灑疆場 / 為了人類和平安寧背井離鄉 / 與家人生死相望......”
      “在專制的堡壘,恐怖份子的基地 / 播散着自由的種子 / 從空中、地面和海上 / 捍衛着民主、人權的世界”
      每年十一月十一日國殤日,人們佩戴紅色的罌粟花,以緬懷加拿大為國、為維和捐軀的英烈。在華裔社區新移民中,應不應佩戴也成為爭論的話題。反對的一方認為加拿大的幾次戰爭中有韓戰,這些陣亡者是中國的敵方。狹隘的民族主義之火燒燬了他們的理性。作者万沐有着廣闊的國際視野和人道主義心胸。他有公民意識,又歌頌與“專制”“恐怖”作戰、維護民主、自由、人權、和平等普世價值的前線陣亡加軍。這詩不是在國殤日寫的,而是在“清明節”,它閃耀着“多元文化”的光彩。


      司掃《哈里法斯港》(調寄沁園春)【39】
      “大洋波浪洶洶 / 遇敵艦    前衝後夾攻 / 俟玄(舟旁)傷舵損 / 人疲彈盡    星條旗毀 / 虜獲艨艟”
      老詩人司掃擅舊體詩詞,有名作《加拿大雁》,讚美此國鳥諸多優點,序文說:“雁以加拿大名,實應為加拿大人之典範也。”公民意識隱見。這首《哈里法斯港》是東遊時作,註曰:寫二百年前“美國覬覦加拿大國土”的英美戰爭。
      1812年的英美戰爭,是美國在獨立戰爭之後,想吞下加拿大全境。加拿大英語、法語兩大民族、印第安人以及東、西岸各省一致聯合抗敵,得以保土。可以說,沒有這場戰爭的勝利,就不會有“加拿大”這個國家;是加國歷史重要的一章。司掃用詩句重現虜獲敵艦的場面,這一段史實,加拿大人是應該要知道的。


      十  鄭或《最後一詩篇》
      鄭或(1913 - 2010),教育家、詩人,出生於廣東汕頭。抗戰初期,任教廣州中山大學。太平洋戰爭爆發,隱居新加坡。戰後,任台灣省立師範學院(台灣師範大學前身)外文系、廣州中山大學、文化大學、廣東省立文理學院教授。1950年移居香港,任新法、萊敦、文法等書院校長;與音樂家趙梅伯合辦“香港音樂院”。又曾任香港私立英文學校聯會主席等公職。1981年移民溫哥華終老。
      鄭或的詩,舊體新體兼擅,中文英文對照。英文詩享譽國際,屢獲詩獎。出版有詩文集《忘情箋》、《閒情拾遺》。
      在《閒情拾遺》書中,收有一首《最後一詩篇》【40】:
      故鄉即他鄉
      永不再懷念
      蘆溝砲聲響
      此生再難見
      有妳的笑臉
      有妳的淚眼
      無言相對日
      一去成永遠
      故鄉是他鄉
      只有夢魂牽
      他鄉即故鄉
      何必再懷念
      往事化雲煙
      惟留一詩篇
      此詩寫於2008年、95歲時,依詩題,正是他的“最後一詩篇”,概括了他對故國和新土的態度。一般移民只會說“他鄉亦故鄉”,而此詩開首就一鳴驚人,出人意表:“故鄉即他鄉,永不再懷念”。英文本中此處的“即”字,是“became”,就是說“故鄉變成了他鄉”了。這顯出對移居國的歸屬感、忠誠度。
      我認為,這正是移民心態轉變的正確方向。詩中的“妳的笑臉”“妳的淚眼”的“妳”,是指祖籍國中國。雖然主觀上“永不再懷念”, 但客觀上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做夢時夢到的。他寫得很坦誠、真實而細緻。
      最後四行說,不但中國,連加拿大也像故鄉一樣,不必再懷念了。“往事化雲煙”,作者把自己投向世界之外、生命之外,只有文學藝術才能永恆。這是一首氣魄恢弘、進入化境的“絕筆詩”。


      十一  韓牧:從僑民到居民到公民
      韓牧涉及自我身份定位的詩有幾十首【41】,整體來看,可以清楚見到從僑民到居民、居民到公民的全過程。照前述,1989年冬抵加後一個月寫出的第一首詩《冬暮》,自我定位為僑民(法理上為永久居民),又一個月後,寫出第二首《聽鳥之前及之後》,急速的作了改變,定位為居民了。
      自此停詩筆十年,到 2001年重拾舊歡,首先寫出的是組詩《煙水茫茫》,其中的《簑衣》:“一百年前 / 它保護過某一個中國人 / 抵擋 / 加拿大的雨和雪 // 一百年後的今天 / 一個加拿大的玻璃櫥 / 保護着 / 這一襲中國的毛羽”。暗寫出早年華人的艱苦以及被歧視,如今,把歷史反過來,受到公平的保護了。此詩已開始顯露公民的心態。從此,所寫的都是這心態的延續,也許都可視為“公民”了。舉例:
      《後園夏至》寫野草:“環境稍異就產生不同的民族 / 多元民族大融和 / 多十種    不多 / 少一種    少任何一種 / 都不能算完美”。加拿大是迄今唯一以多元文化作為國策的國家,上面的詩句,可見作者已受薰陶。
      《和平拱門》寫加美邊境,與強鄰作比較,從歷史到當前:“我    一個加拿大公民 / 走進這 / 世界最大的界石的中心 / 北緯四十九度線從左肩到右肩 / ... / 不再緬懷過去的榮寵 / 不再緬懷先輩的敗績 / 我們    加拿大公民 / 柔弱二矮小的山茱萸 / 千萬顆心緊靠在一起”。
      《 鯉鯨噴水池》:“龍自謙    還是自大? / 誰是龍的傳人? / 你是嗎?// 龍民主    還是專制? / 誰是龍的傳人? / 我不是”。
      《黃色雙拱門》:“雙拱門升格到旗面 / 而加拿大國旗的紅楓葉 / 縮到    瑟縮到極小 / 降格為雙拱門腰間的一個勳章”。寫南鄰商業文化入侵。
      《善終之地》:“風乍起    深綠叢中那塊鮮紅 / 竟招展起來    確實是楓葉旗 / 妻說:那邊正是殯儀館 / 我說:這裡正是我倆善終之地”。(之八)

      【註釋】
      38.選自《2007-2011年中國最佳網絡詩歌》。
      39.“加華作協”出版之《加華作家》季刊,第6號,2002年夏。
      40.鄭或《閒情拾遺》,溫哥華中僑互助會出版,2008。
      41.詩作見韓牧詩集《梅嫁給楓》,“加華作協”出版,2012。及韓牧、勞美玉詩集《新土與前塵》,“加華作協”出版,2004。

      作者﹕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