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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居民‧公民──從加拿大華文新詩窺探加華詩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 2012-12-14 )



      我發現一個有趣的情況:加拿大東、西兩岸,有三個最活躍的華人作家團體。從團體的取名,可隱見其身份的自我定位。依歷史的短、長次序來說,東岸的“加拿大中國筆會”,突出“中國”,有“僑民”意味;“多倫多華人作家協會”,突出“華人”,有“居民”意味;西岸的“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突出“華裔”,有“公民”意味。
      這些年,我搜集到近一百位華裔詩人的大量詩作,一一過目。【32】不幸,明顯有“公民”意識、自我定位為“公民”的,罕見。一直到去秋,只找到兩首。雖然這類詩我自己反而寫過數十首,但這最後一章如何下筆?我一直苦惱。可幸如今勉強找到了十首,所謂勉強,是連散文詩段落、歌詞、舊體詩詞也算進去。內容各異,其中有特殊的、妙想的。分屬十位詩人,東西兩岸、男女老幼齊備(九歲到九十五歲),我將這些詩分成幾類,現在我可以很有興趣的、安心的來討論了。


      1.  熱情的讚頌:王潔心、汪文勤、海風
      王潔心《春光似錦》(散文詩)【33】
      “我第一次聽到了我的心,對着這片自由、清新而又壯麗的大地,發出了快樂的歡呼:加拿大,我愛你!你像一片深厚的海洋,托住了我這葉小小的浮萍,使我不再繼續那彷徨無根的漂泊!你將成為我永恆的家,永恆的愛戀!”
      王潔心這熱情的、毫不保留的讚美、歌頌,並非虛假的文字,而是真實的生活感受。她從中國大陸“彷徨無根的漂泊”到台灣、而香港、而南美洲,老年後到達加拿大定居。她說加拿大“自由、清新而又壯麗”,任誰,包括外國人,都會覺得恰切。我曾見過她在一學院的舞台上朗誦此詩,手舞足蹈,走來走去,亢奮忘我,真情畢露。她幾年前病逝,加拿大真的成為她“永恆的家,永恆的愛戀”了。
      汪文勤《楓葉情結》(散文詩)【34】
      “我就被它全然俘獲,什麼五千年的文明歷史、什麼親情、鄉情、家國情、真的都去了腦後。我被加拿大無法抵禦的美,和這片土地固有的魅力所攝服。”“一個真正的加拿大人,是有着楓葉印記的人,我以生命中有這樣的印記而驕傲不已。”
      可以說她熱情,但與王潔心比,她就冷靜、理智得多了。王是經幾十年的漂泊而找到這“托住浮萍的海洋”,汪是經過世界各地的遊歷,在溫哥華一下了飛機,就一見鐘情的。
      說她冷靜、理智也許不適當,因為一時間,“什麼五千年的文明歷史、什麼親情、鄉情、家國情、真的都去了腦後。”詩中她不但自我定位為“加拿大人”,更是“一個真正的加拿大人”。且容我引伸,她心中應該感到有“虛假的加拿大人”這一品種的。
      海風《啊,加拿大》【35】
      “民主的旗手,自由的燈塔 / 浩淼的大西洋,藍色的太平洋 / 催生了年輕的國家 / 開放的理念,博大的胸懷”
      “你把‘環保’看得比‘GDP’還重要 / 於是,楓葉成了國家的象征 / 野生動物成了各省的圖騰”
      “為什麼一國總理到民間訪問 / 沒有警車開道、沒有三步九崗 / 也沒有標語和口號 / 卻有異議者的聲音在耳邊震蕩?……”
      “為什麼不搞‘舉國體制’,不為金牌而瘋狂 / 卻把大量金錢灑在全民體健上?……我為你歡呼為你歌唱 / 祝你繁榮昌盛、萬壽無疆!”
      文字上好像句句歌功頌德的“歌德派”,細看句句切實,這詩的內容精要而全面。細述了加拿大的地理、豐富資源、美麗的大自然景觀、國旗、省獸等,又細述它美麗的城市們、工農業、藝術、文化、建築、多元文化、尊重歷史、熱愛和平、維和、歷史、聲援弱者、保護人權。然後把當下外國非民主的政治與加拿大比較,天壤之別,卻是真確的現實。因此可見感情真實,說服力強。
      愛自己的國家甚於外國,甚於一切,是標準公民的特點。


      2.  爭取當主人:葛逸凡、談衛那、高岸
      在民主國家,公民是國家的主人,因而“爭取當公民”也就是“爭取當主人”。公民意識包含責任感、義務感和使命感。後者還要帶批判性,不單認同國家,還要作善意的批評。
      葛逸凡將得獎力作長篇小說《金山華工滄桑錄》改編成《金山華工滄桑歌》,有一段合唱,借“秀蓮”和“天賜”之口,吐出華裔心聲:
      “我們是在這塊土地出生的人 / 社會上有地位、收入高的職業 / 沒有我們的份兒 / 我們在這裡出生 / 不算是公民 / 我們要努力用功 / 學了本事 / 去爭取我們應有的公民權”
      這是華裔被岐視的年代,一對青年的呼聲。他倆沒有法理上公民的身份,不是公民,但他們卻既盡公民的義務,又爭取公民的權利。對國家作批評,讓國家能進步。
      在現實生活中,葛逸凡這位移民加拿大已五十多年的老移民心中就是加拿大。她在中國大陸出生,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青年時生活在台灣,後移民加拿大。別人稱她為“中國作家”“台灣作家”時,她都堅決反對。她的名片有紅楓葉圖案,大字印明“加拿大華文作家”,自己的名字“葛逸凡”反而是印小字。
      談衛那《老樹根的心聲》【36】
      “我們為了尋覓生命落實的一片泥土 / 追求一個足以避風的港灣 / 從大海的那一邊 / 漂流到這個天之涯    海之角來 / 決心鋸斷我們過去的繁華與興旺 /……/上,苦於向上發展 / 下,難以往下紮根……”
      這是一個華裔公民的決心和體驗。她“尋覓一片泥土”“一個港灣”。從“決心鋸斷我們過去的繁華與興旺”一句,可見她勇於捨棄過去,“鋸斷”,相當於已故卑詩省省督林思齊所提倡的“燒橋”,不走回頭路。縱然“向上發展”“往下紮根”都困難重重。
      關於“根”,有種種不同看法。上文陳之藩說“失根”;余光中說“根永在這裡,因為泥土在這裡”;洛夫說“我的根始終在中國”。三人的觀點接近,都是“不拔根”,也就不必“落地生根”,根永在原來的土地,相當於“落葉歸根”了。
      華裔美國作家邱辛曄是第一代移民,他的說法很新鮮:“別人是祖宗在哪,根就在哪”,他卻是“子孫在哪,根就在哪”。我們可以這樣推想:他是第一代移民,他的子孫在新大陸土生土長,根當然在新大陸;因此他的根也在新大陸,那就等同“落地生根”之意了。
      匈牙利作家  Peter Esterhazy 說得很玄:“我從不會無根,因為我就是根。”
      華裔美國詩人、第三代移民梁志英教授(Russell Leong)認為,“人的根實際是心理上的想法,不一定要有一個物質載體。”
      加拿大一位華裔移民書法家在他的一次書法展上致謝辭時說:“一株植根於中國,立本於港澳的植物突然抽離,我是屈原《橘頌》中‘深固難徙’的橘樹嗎?惜別舊大陸,發現新大陸,地球上第一片以多元文化為國策的最遼闊的疆土,它保護我的根。我着意追尋這根的最深處的文化藝術,三千年前的甲骨文。我想,這最古的漢字,最新的書法,可以超語言、超國族,進入成形中的加拿大文化成為一個組成部份。這個理想,是我對中華文化的報答,也是我吸收多元文化後的反哺。”【37】
      這一段發言,我們可以這樣解釋、引伸:根,是在原國族吸收到的文化傳統,當我們如同植物,連根拔起移植到一片新土,如果那片新土歡迎異類,歡欣多元,就會“保護我的根”,這植物即時感受到新環境的影響,包括吸取有別於故土的新土的營養、與故土不一樣的陽光、雨露、空氣,植物的基因或變或不變,但開出的花結出的果,一定與原居地時有異,大異或小異。而那移植了的根,因為環境變了:也會發生質變,於是成為新品種的第一代。它,也成為它的子孫的根。(之七)

      【註釋】
      32.本文所引詩作,一般是摘句。來源除從詩集、雜誌、報章等收集到之外,有詩人所贈詩集、雜誌、剪報、手稿、電郵。還有是網上尋得,包括個人網頁及各文化團體、雜誌、傳媒的,例如: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多倫多華人作家協會、加拿大中國筆會、加拿大華語詩人協會、北美中西文化交流協會、北美楓、新大陸詩刊、希望文坊、橄欖樹、楓華園、紅河谷、環球華網、世界新聞網等等。
      33.《筆薈》第5期,加拿大華人筆會出版,2005.5.
      34.《楓雪篇》,加拿大華裔作家協會會員作品集,2006,頁55。
      35.《世界華人周刊》,美洲版總第183期,2012.4.13.
      36. 同註33。
      37.何思撝〈回鋒萬里三千年〉,《何思撝巡迴書法展場刊》,後收入《韓牧評論選》,頁370。

      作者﹕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