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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居民‧公民──從加拿大華文新詩窺探加華詩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 2012-11-23 )



      六    自我定位為“居民”的詩
      這類詩,比自我定位為“僑民”或“公民”的,都難以辨別,因其國籍是模糊的。此文主要依據詩中表達的“歸屬感”的程度來區分;當然,同一位詩人,在另一首詩中,可能表現為“公民”的。歸屬感不強、描寫本地風物、生活的詩,我會另立一章談論。這些顯然對本地、本國有興趣,近於“居民”。
      “居民”身份介乎“僑民”與“公民”之間,它享有一部份公民權利,又要盡一部份公民義務。幾年前新加坡有一場大論爭:中國女教師張元元,在新加坡學習、工作了幾年,取得“永久居民”身份,後來她回到中國生活,參加閱兵隊伍,電視訪談中她說要“報效祖國”,引起新加坡網民砲轟。其實,她沒有入籍為公民,是那些網民混淆了“居民”和“公民”的界線。


      1. 也斯、曉鳴
      也斯(梁秉鈞)的《渡葉》寫那個現在放置在溫哥華國際機場出境樓的巨型卑詩綠玉第一民族雕刻。這詩最後兩節很感人,是很深的切身感受。新移民的擔憂以及作為候鳥雪雁的兩邊不討好:
      把一所房子捲成一副鋪蓋總怕有種種差池
      熟悉的語言與泥土,連根拔起好像雪雁向南展翅
      穿越冰封之地尋覓溫暖的港口,卻又老怕招惹
      兩塊土地排斥:一片葉哪裡載得動這麼多煩憂?
      另一首早年的《失蹤的盆花》,寫的是花,其實也是新移民的寫照,甚或自況;與《渡葉》一樣細膩深刻:
      “鄰居說這是東方的憂愁由於不適宜這裡氣候
      悲哀叫不出你的名字擔心你西方煙霧裡迷失
      四顧尋找想你在自己白色的盆子裡侷促地看世界
      只帶這麼一撮泥土飄泊同在異國相處又彼此分途”
      曉鳴的《移居──獻給新移民》:
      “移居,不是流浪,不是那種驚恐不安的浪漫
      不是虛榮的旅行,浮光掠影……
      我把每個住過的地方都看成家鄉
      像螞蟻一樣勤奮,與世無爭
      在陌生的語言和食物中隨遇而安
      可是故國啊,我不能沉浸在你殘存的光榮裡
      對你的追憶像一根魔棍
      會把眼前的一切化為廢墟……”
      這應是一位移居較久的“老移民”正視現實的胸懷,最值得新移民參考,他還說:“祖國是一個抽象而奢侈的概念”“鄉愁是一種美麗的感冒,只屬於蒼白的貴族”。
      有一段話,與上面曉鳴的《移居》詩,異曲同工,而說得更痛快,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個總把自己定位為遊子的海外華人,無異於一個沒落貴族,一個被東西方同時遺棄的怨婦。遊子心態……也是對北美多元文化的褻瀆。我們選擇在異鄉落地生根,就將以主人的姿態,擔當起在海外弘揚中華文化的責任。”【21】
      “在海外弘揚中華文化”,雖說“以主人的姿態”,但似乎還有點“中華”的立場。有論者所提倡是更進一步:“許多華裔同胞擁護多元文化政策,目的只在於使自己的中華文化得以生存和延續,……既然身為加拿大公民,身居此地,就應該反客為主,站到‘夫家’加拿大的立場來,除了吸收其它文化的精粹外。應盡力使我們所來自的、熟悉的中華文化的精粹,融入整個加拿大,成為加拿大文化的一個組成部份,從而使年輕的、成型中的加拿大文化,更加豐富和優美。”【22】
      這並非立足“中華”,而是為“加拿大文化”設想,是純粹的加拿大公民的心態。
      許多移民常把“祖國”“鄉愁”“遊子”,鬱結在心或宣之於口、於文字。吳泰昌說:“永恆的鄉愁情結、中國情結,我們應當尊重和珍惜。但沉緬於此,駐足於此,不能與時俱進向前看,則是一種短視行為。”【23】葛亮說:“‘故鄉’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回歸的可能性,是他們作為遊子在外打拼時最後的心靈港灣。”【24】洪怡安說:“(故國)往往是弱勢族裔在居留地被邊緣化的征兆。”【25】
      這情況,在加華詩人、作家中,來自中國大陸、台灣的比來自港、澳的嚴重。徐學清說:“從殖民地的香港移民來的和本來從大陸移民去台灣的作家們,沒有像大陸來的作家那麼沉重的滿載着歷史的行李箱,但是他們有着無形(invisible)的文化行李箱,他們對新環境的適應性因其物質上的較為充份的準備,比從大陸來的作家更強。”【26】
      我同意上述觀點,但比大陸來的作家適應能力更強,不單是“物質的充分”,而是原居地的開放和國際化,語言、生活習俗以至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等普世價值觀,與移居地加拿大相若。移民若來自歐洲、澳洲的先進英語國家,以至來自美國,應比來自港、澳、台的,更易適應得多。


      2. 野航、曹小莉、徐彬
      野航《有醜陋的人,沒有醜陋的樹林》:“遼闊國度裡的異鄉人,在春天尋找自身 / 像那些流浪的樹林,停止了仰望 / 在陌生的氣候裡落地生根”。這詩以樹林喻人,描寫了在加拿大的移民“尋找自身”,讚美不畏艱苦、不好高騖遠、切切實實、腳踏實地的永遠居留在這“遼闊國度”。
      曹小莉則毫不保留的讚美她立足的土地。《溫哥華讚》先寫出它山水之美,再說“你不是巴黎”“你不是倫敦”“你不是紐約”“你不是北京”,將幾個世界大都會和它相比,然後說:“你就是你豆蔻年華,嫵媚清新,來自世外桃源的仙子”,再為溫哥華的多雨辯解。“我在心中搜尋 / 珠璣般的文字 / 可是那水洗過的藍天上 / 映照着我無法形容的嚮往”最後她說:“讓每一個人 / 無論是世代居住 / 還是剛來的新移民 / 都獻上理解、寬容和愛心 / 為我們自己,為後世子孫 / 留下一片和平的淨土”【27】。
      曹小莉有兩首詩比較特別。《彼岸與此岸》:“我不願失去石竹幽蘭 / 可我愛如煙如雲 / 傾國傾城的櫻花 / 於是我摟着彼岸與此岸,讓夢在兩岸往還”【28】。《秋天的感想》:“我的祖國 / 有黃河長江 / 也有落磯山,聖羅倫斯河 / 有楊柳岸曉風殘月 / 也有紅森林蔽日遮天……我愛不僅是黃河長江 / 我也愛落磯山,聖羅倫斯河 / 在上帝創造的版圖裡 / 我本是一位自由的公民”【29】。
      她不僅愛加拿大,也愛中國,這本是人情之常,但她對待二也不分伯仲。僑民,愛原居國多於所在國;公民相反。從這兩首詩的表現,我把她劃入“居民”。若要她將兩國的國名並稱,就不得不分先後了。她法理上是公民,我希望她稱“加中”而非“中加”。她有兩首詩,詩題是《記美加邊境朋友小聚》《美加邊境風光》,身為“加人”而非“美人”,不妥。
      徐彬的《下雪了──記2012年溫哥的第一場雪》,全詩五節,錄其中三節:
      “下雪了 / 一片一片,前仆後繼 / 無論是消失在無邊的大海 / 還是暫息在綠蔭的草地 / 從不考慮自己的歸宿 / 有誰像她那樣輕鬆隨意 / 不經他人介紹 / 和陌生的世界悄然相處”。“下雪了 / 一片一片,毫無倦意 / 滋潤了杜鵑的花蕾 / 溫暖了花園的植被 / 有誰像她那樣勤奮 / 在春回大地之前 / 向我的城市作最後的巡禮”。“下雪了 / 一片一片,片片相依 / 將柔軟美麗的身體 / 奉獻給廣闊的原野 / 有誰知道她的來處 / 在她融化之前 / 留住她家鄉的記憶”。
      此詩形式傳統,也像歌詞,聲調悅耳又押韻自然。五節格式相同,但內容沒有重複,還層層深入。詩中有“陌生的世界”“她家鄉”“我的城市”,讀者會將“雪”看成是移民。他既稱“我的城市”,我就把作者定位為“居民”了。(之四)

      【註釋】
      21.《北美中西文化交流協會成立說明》,2007.5.24.
      22. 何思撝《讓古中華藝術融入加拿大:甲骨文書展前言》,書展場刊,1997.3.  後收入《韓牧評論選》,香港,紅出版社,2006,頁368。
      23. 吳泰昌《中國大陸海外華人新移民文學研究現狀與走向》,《演變中的移民文學》,“加華作協”出版,2005.7.23. 頁4。
      24. 葛亮《從“土生族”到“新移民”》,同前書,頁13。
      25. 洪怡安著、施以明譯《不會說中國話──論散居族裔之身份認同與後現代之種族性》。
      26. 《衝突中的調和:現實和想像中的家園》,《楓華正茂:加華文學評論集》,頁215。
      27. 《楓華文集》,“加華作協”出版,1999,頁167。
      28. 《世界華人周刊》,美洲版第31期,2012.6.8.
      29. 曹小莉《嫁接的樹:從東方到西方》,“加華作協”出版,2012,頁280-281。

      作者﹕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