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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
( 2012-11-23 )



       1
      乍然來到溫哥華這塊陌生的土地,我仿彿走進了一個峭壁千仞構築的陌生世界:語言陌生、環境陌生、人事陌生、生活陌生從各個角落默默地向我襲來,連住處後院裡似曾相識的紫蘿藤、小草仿佛都昂着高貴的頭說不認識我。
      我煩躁,鬱悶,孤寂,眼前一片迷茫,腦子一片空白。
      凌亂的房間,油漬斑斑的廚房,大堆骯髒的衣褲,蕪雜叢生的後院草地,因煩躁而不知怎樣收拾﹔鬱悶中想奮筆疾書,想狠狠地咀嚼一下人生,奈何腦子像麻亂一團,枯坐桌前,不知從哪裡下手﹔孤寂時,急切期待太平洋彼岸親友的越洋電話,奈何鈴聲始終不響。
      我找不到逃走的窗口,我對着陌生的牆面壁﹔我自己禁錮自己。


      2
      哇哇墜地剛滿六個月的外孫正熟睡在搖籃裡。
      我曾經很怕嬰兒,沒有牙齒,不會說話,只會莫明的哭、笑和手舞足蹈,不知所以,不知所措。有一天,我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仿彿我的腦門是被路過的什麼神仙點撥了一下,豁然明暸哭聲竟然是嬰兒的一種呼喚,或者是嬰兒飢餓、撒尿,要求替他餵奶、更換尿片的一種訴說。笑聲,則表示他對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我並不感到陌生,而且樂意和我對話、逗笑﹔抑或是他獲得滿足後對我的一種犒賞。
      於是,我期待這種哭聲和笑聲,期待他以手舞足蹈的肢體語言和我對話。當四週杳無人聲時,好像唯有這哭、笑聲,才可抵禦陌生向我襲來,化冷寂,煩躁,鬱悶為烏有。


      3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落腳溫哥華不到一個月,我的鄰居中有一位滿臉皸皺、心地善良、人人都直呼其名為菲力普的獨居老人,他好像急於要向我傳達一個訊息,奈何我不諳英語,他幾次三番對着我嘰哩咕嚕了好一陣子,還有意放慢了語速,而我依然聽得一頭霧水。
      終於有一天,他用心良苦的以即席作畫兼用手語,終於讓我明白了他要對我敘述的是這樣一席話:“我有女兒,但缺兒子,所以五十年前,我就在中國領養了一個黃皮膚的兒子﹔後來有了孫兒又缺孫女,二十五年前我又在意大利領養了一個白皮膚的孫女﹔再後來,這群子孫逐個都像鳥兒似地長硬了翅膀先後飛走了,所以現在,我索性轉去非洲助養了一個黑皮膚的曾孫。”
      這位具有北美印地安血統的加拿大畫家、雕刻家始終一臉微笑,末了他聳聳肩,攤開着手,像是有所指卻又顯得十分幽默,他說﹕“我連自己都不明白,我一生為何總愛扮演保姆這一角色﹗”                               
      菲力普老人為什麼用心良苦的找我專講述他的這段“佳話”﹖“佳話”的弦外之音是什麼﹖
      我苦思冥想,幾天後,我自己找到了最佳答案:“既然你來這裡了,就應該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園,而不是驛站。如果你視之為家園,你就是名副其實的外公。反之,你就是名副其實的保姆。”


       4
      我的“保姆”之說,女兒當然不以為然。
      她逢人便一字不改的援引加拿大一位作家一部作品中的一句經典﹕“我真的非常幸運,從天而降的救星,不是‘飛傭’,而是‘飛天菩薩’﹔不識英文,卻不辭辛苦橫渡萬裏,普渡我們一家人。 ”顯然,這是出於女兒的肺腑 ﹗
      其實,我何嘗不作如此之想呢﹗不然,為什麼每當我坐在外孫搖籃邊哼着印尼民歌《寶貝》,或者輕輕唱響莫札特的《搖籃曲》﹕“快睡吧 ﹗我的寶貝,小鳥兒早已回巢,花園裡多麼安靜……”之時,我就會從中得到了一種如同在小蝌蚪遊弋着找媽媽的小溝渠中灌注着清水般所包孕着的甜蜜親情與美好祝願的享受與慰藉﹗
      遙想過往歲月,我每每暗自發問﹕
      我坐過搖籃邊凝望過我女兒的眼睛嗎﹖沒有。
      女兒出國遠行,我給她伸出過援手嗎﹖沒有——一個背景、一個條件、一個方便也沒有。
      她需要風帆短槳,我只給她一片樹葉﹔
      她需要鈍銀行囊,我只給她兩袖清風。
      愧疚、自責,淚水如潮水般湧來,無法抑制,我整個兒枯竭了。
      我尷尬地渴望建構近似,渴望補償……。

      作者:文野長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