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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民‧居民‧公民
( 2012-11-09 )



陳之藩

──從加拿大華文新詩窺探加華詩人的自我身份定位

      一    前言
      所謂“加華文學”,可以有兩種解釋:一、加拿大華裔的文學;二、加拿大的華文文學。據我這二十多年來所見,不論哪一種解釋,在文學評論方面,小說很多,新詩罕見,還只是評論個別詩人、個別詩作,總評論未有。
      許多年前我就想開始這一研究,限於資料不足。這些年我着意搜集東、西兩岸華文詩的資料,盡我所能,直接及輾轉、口頭及發郵給文學團體、詩社、詩人,懇請提供,得到不少回應,心中感激。雖然也有多次促請至今等不到回應的。
      所謂“加華詩人”,專指法理上的加拿大公民及永久居民(下簡稱“居民”)。所論主要是新詩,也稍涉舊體。


      二    身份定位
      學者王賡武說:“所有自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人,皆是‘中國人’”【1】香港學者劉兆佳也說:“把認同自己為‘香港人’的人簡稱為‘香港人’。”【2】
      我認為身份的定位應該可分三種:一是主觀的觀點,也就是“自我定位”;二是他人的看法;三是法理上的。上述王、劉兩說只是第一種,是純主觀的,與自我封王稱帝相似,他人未必同意,法理未必承認,是片面的。真實的身份應從三方面考慮。
      不過,“自我定位”雖或為客觀否定,或悖於法理,卻影響本人的思想、行動至大。據上世紀末的一次研究,加拿大華裔自我定位為Canadian(加拿大人)的,佔百分之十幾,定位為Chinese Canadian (華裔加拿大人)的或Canadian Chinese (加籍華裔人)的,都超過百分之三十,定位為 Chinese(中國人、華人)的,僅佔百分之幾。可見當時的歸屬感是頗強的。但是,踏入二十一世紀,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大增,由於原居國的國族感情高漲,若有新的調查研究,肯定其結果與此大異。尤其是文化人、詩人作家,會比一般人難於適應和融入。
      最近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公佈了一項身份認同民調結果,38%受訪者自認是“香港人”,25%自認是“中國的香港人”,18%自認是“香港的中國人”,而自認是“中國人”的,只有 17%。
      香港的“中國中央政府駐香港特區聯絡辦公室”負責人批評這份結果,認為將“香港人”與“中國人”對立不合邏輯,說:“回歸之後,港人已無異於同時承認是中國人,因為香港並非一個獨立政治實體。”陳文敏在《香港人的身份》一文中說:“但身份認同不等於法理認同,就如加拿大魁北克省便有不少人並不認同法理上的加拿大人身份,台灣更有不少人只認同其本土身份。身份認同包含感情、文化、歸屬感與理性認同當權者多種因素,……”【3】
      加拿大時事評論員、專欄作家陸郎在《我是加拿大人》一文中說:“在加拿大,雖然政府容許國民有雙重國籍,但我只承認是華裔加拿大人,因為我持有的只是加拿大的護照。只有認清楚自己的身份,才不會有國籍概念上的混亂,不會在政治問題上立場模糊不清。我不會在討論加拿大事務時,說‘那些加拿大人如何不濟,我們中國人如何了不起’因為我是加拿大的國民,……華裔代表我的血統,並不代表我的國籍。”【4】
      陸郎的自我定位與法理定位一致,在做人、處事上不會產生矛盾,是最理想的。文中還可看出他分清了“族”與“國”,對國家忠誠。
      我們華裔在移居加拿大前,身份單純,常態是自我定位與法理一致,是“中國人”。同樣單純的,是已經幾代甚至十代八代的歐裔移民,是“加拿大人”。但我們這些第一代華裔移民,自我定位就有分歧了。有與法理上一致的,更多是不一致的。自我定位的不同,導致心態、行動不同,在詩人來說,就影響到其詩作題材、內容、主題思想甚至手法技巧。反過來,我們可以從詩作的表現窺看到詩人的自我定位。有論者認為:“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如何確認自己的身份,怎樣給自己定位,這是首要面對的問題。”“如果未能盡快消弭過客心態 ,寫作人自然也不能把握好自己的身份定位了。”【5】 


      三    從詩作窺探,與法理對照
      我搜羅到近一百位加華詩人,我首先通過各種途徑得知其法理定位確是加拿大公民、或永久居民,再從其詩作的表現,窺探其自我定位,是僑民、居民、還是公民。主要依據詩作表現出來的歸屬感和忠誠度,表現為“中國人” ,還是“加拿大人”,還是其它。
      各種文學體裁中,在表達作者內心方面,小說常是間接的、隱晦的,詩常是直接的、明朗的。但是詩可分兩類:一類是直抒胸臆,坦露自己,甚至可見其生活細節;另一類是詩人隱藏在詩的背後,寫的是風物、友誼、哲理、社會現狀、歷史緬懷、虛構情節之類,這就無法窺見其自我定位了。
      看來這類詩佔多數,佳作不少,但限於本文討論範圍,只好割愛,期待將來。鑒於加華新詩的評論研究目前仍在起步階段,我在此文最後會另立章節,舉例收納,列出一些人名及詩題以為代表,給後來的研究者留一些蛛絲馬跡。


      四    影響自我定位的重要因素
      影響自我定位與法理定位分歧的重要因素,或者說,使詩人自我定位為“僑民”的重要因素,是對原居國的依戀,其表現樣式為“鄉愁”。中華文化本就特別“戀母”、“戀鄉”。從小就接觸到的有關文學藝術作品,起推波助瀾的作用。
      現試舉出三位現代文學大家的名作,它們都是極具說服力的。
      1.陳之藩的《失根的蘭花》
      這篇著名散文摘自《旅美小簡》,1955年5月15日寫於美國費城,是聶華苓編《自由中國》雜誌的文藝欄時約的稿,後來先後獲選入台灣、香港、大陸的中學課本,影響深遠。【6】
      作者在文中以中國經歷作為標準,誤以為牡丹花、丁香花等全是從中國移植來的。還以為那些花不該出現在中國國外,因而流淚。
      “我所謂的到處可以為家,是因為蠶未離開那片桑葉,等到離開國土一步,即到處均不可以為家了。”“宋朝畫家思肖,畫蘭,連根帶葉,均飄於空中。人問其故,他說,‘國土淪亡,根着何處?’國,就是土,沒有國的人,即沒有根的草,不待風雨折磨,即形枯萎了。”“我十幾歲,即無家可歸,並未覺其苦,十幾年後,祖國已破,卻深覺出個中滋味了。不是有說,‘頭可斷,血可流,身不可辱’嗎?我覺得應該是,身可辱,家可破,國不可亡。”
      陳氏於2012年病逝香港。台灣文建會主委龍應台說:“是我們的‘國民作家’。”“《失根的蘭花》,在那個人心飄搖不安的時代裡,溫柔又傷感地切到時代的感覺。”馬英九總統的《褒揚令》:“體現崢嶸歲月知識分子使命感。”(之一)

      【註釋】
      1. 王賡武:《中國與海外華人》香港,商務印書館,1991,頁234-35。
      2. 劉兆佳〈“香港人”或“中國人”:香港華人的身份認同,1985-1995〉《二十一世紀》,(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97年6月號,頁43。
      3. 陳文敏〈法政隨筆‧香港人的身份〉,香港《明報》,2012.1.5.
      4. 陸郎(陳國燊)〈溫哥華風情〉《號角》加西版,2012年2月號。
      5. 陳浩泉〈香港作家在加拿大〉《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1999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 / 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頁798
      6. 見小思〈一星如月──悼念陳之藩先生〉《星島日報‧一瞥心思》。

作者﹕韓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