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御覽》講過一個實在鬼和一個不實在人的故事：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曰：“誰？”鬼曰：“鬼也。”鬼曰：“汝复誰？”定伯誑之，言：“我亦鬼。”鬼問：“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定伯复言：“我新鬼，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于是共行。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着肩上，急持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复听，徑至宛市中下，着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變化，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
      不知道為什么人一提起鬼來就怕得要命，上面這個故事可做最好的翻案證据。我覺得做鬼有時也可怜，有人奸猾胜鬼，羞為人，倒是有些鬼又誠實又和善，竟然被人害，另外買了鬼羊的人也怪值得同情的，万一不是魯迅先生回家后豈不要嚇死？魯迅先生是不怕鬼的，有故事為證。他剛從日本學醫歸來時，有次半夜路過一個墓地，看見地上有個白色的東西，于是走上前去踢一腳，發現原來是個盜墓人。這本來是贊揚無神論者的沉着冷靜，但我總疑心他其實心里是害怕的，否則好端端的踢人家干什么呢，誰規定大晚上的不能蹲墓地里？不管是人是鬼，是盜墓還是燒紙，反正沒招惹你，犯不上啊。
      從來的志怪傳奇都說鬼怪變化多端，而且喜怒無常，哀怨之气凝滯，看見人就不舒服，定要興風作浪鬧些古怪才肯罷休，所以讓人又怕又恨又好奇，難免看見鬼怪就要惊恐地上去踢一腳。
      《續齊諧記》里有個好玩的鬼怪故事，“陽羡許彥負鵝籠而行遇一書生，以腳痛求寄籠中。至一樹下書生出從口中吐出器具肴饌与彥共飲，并吐一女子共坐。書生醉臥女子吐一男子。女子臥男子复吐一女子共酌。書生欲覺女子又吐錦帳遮掩書生即入內共眠。男子另吐一女子酌戲。后次第各吞所吐書生以銅盤一贈彥而去”。
      這是一個每個人都有外遇的故事，老公把老婆藏在嘴里，老婆把情夫藏在嘴里，情夫還有個小三儿，也藏在嘴里。好玩儿處在于，觀者歷歷在目，瞠目結舌，但當事人卻茫然不知，坦然如舊，所以難免讓人感慨万千，細細捉摸只怕有百般滋味，其中意思還是蒲松齡說的最好：世態漁洋已道盡，人間何事不鵝籠。

作者﹕青  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