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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最後的侍讀––蘆荻
( 2012-06-22 )





      2001年夏天,我由法蘭克福出發轉道莫斯科回到北京,去看望多年未見的老姪女公陶。可巧,在北京海澱翠微路公陶家中見到了蘆荻教授。她與公陶是1954年中國人民大學同學,以後又是同事,可稱得上是至交。
      我在家族中輩份高,老侄女年高八十,對我依然以叔相稱。開始,蘆教授也稱我小叔。“使不得,您叫我的名字就行了。"我連忙說。有公陶這層關係,我與蘆荻成了忘年交,可以無話不談。當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如何成為毛澤東的伴讀?
      蘆荻稍做沉思後,慢吞吞地說起了事情的由來:
      1975年毛澤東患了老年性白內障,平日裡手不釋卷的毛急需有人為他誦讀古籍。秘書張玉鳳只是個專列服務員出身,沒多少文化。護士小孟更是學非所用,於是,中央辦公廳汪東興等人開始為毛尋找古典文學專家。這個人可不好找,因為知識水準高的,個人成份不好;成份好的又懂不了之乎者也。因此此事拖延了好長時間。
      最後還是毛澤東記性好,他曾讀過一本《歷代詩文選集》,編輯者是人大歷史系教授蘆荻。
      “讓蘆荻來試試吧!"毛澤東這樣拍板了。
      1975年5月26日,蘆荻由謝靜宜(四人邦幹將)帶進了中南海。當晚22時,她第一次見到了毛澤東。
      “來到中南海游泳池會客大廳,毛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兩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他看不見外部的東西。當時,我就像見到了至親,止不住的淚水一下湧出來,又不敢大聲哭,只是語不成句泣不成聲。"蘆荻對我這樣形容首次見毛的經過。
      “你會背誦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嗎?"毛澤東突然問。
      蘆荻出生於遼東半島農村一個書香之家,三歲起就騎在父親的肩上望着滿園盛開的梨花背誦唐詩,這個題目當然是小兒科,蘆荻開始背誦了,最後一句是:故壘蕭蕭蘆荻秋。
      “你的名字是不是從這裡來的?"毛澤東用他慣有的幽默消除了蘆荻的尷尬和緊張。毛澤東指了指自己的雙眼,說患了白內障,請她來代讀古籍詩歌,蘆荻才慢慢地放鬆下來。
      可能是毛澤東很久未遇到像蘆荻這樣的古典文學專家,他突然興奮起來,在接見大廳裡踱來踱去。他即興而談,先是談起劉禹錫的《陋室銘》《烏衣巷》《竹枝詞》,又提到三國的阮籍,以及北周庾信那首著名的《枯樹賦》。
      “該你講講了,就講講庾信的《枯樹賦》吧。"毛笑着對蘆荻說。
      蘆荻信手拈來地背誦了《枯樹賦》,並且詳細地講解了作者寫作這篇古文的立意,毛澤東邊聽邊點頭,連連稱讚。
      蘆荻第一次為毛澤東侍讀進行了6個小時,凌晨4時在醫生的干涉下,才告結束。
      從這一天起,蘆荻就住在中南海工作人員居住的小樓裡,等半夜三更毛的秘書打電話來,然後騎上自行車,10分鐘後出現在毛的面前。
      又不是做賊,為什麼是半夜三更呢?原來毛澤東的生活習慣也像他在政治上的表現一樣:喜歡黑白顛倒,早晨吃完安眠藥睡下,傍晚時分醒來,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必須適應他這種非正常人的生活。
      毛晚年的生活是沉溺在古籍善本書堆中。從那個時代的新聞照片中可以看到:碩大的書房靠牆是一排書櫃,全部是夾着紙條的線裝古籍。他尤為喜歡研究明史,效仿朱元璋濫殺功臣。文革前吳晗和他討論明史,又寫了《海瑞罷官》的文章,毛認為是借古諷今,把彭德懷比做海瑞,由此,引發了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禍國殃民的罪惡念頭。
      晚年的毛澤東也十分孤獨,除了機要秘書張玉鳳、護士孟錦雲及警衛人員以外,沒有一個他的親人和他住在一起。毛在中南海的故居有兩處,一個是豐澤園,一個就是這個叫做“游泳池"的地方。據說這座建築是他用《毛澤東選集》的稿費修建的,如果是這樣,也算是那時的首位“自建屋"業主。在全國人民都是無產者的時代,毛已然成了有產階級,天知道,這稿費從何而來?數目又是多少?
      毛的住所周圍是兩排鬱鬱蔥蔥的松柏,夜闌人靜時,可以聽到中海和南海湖水拍打堤岸的波濤聲……
      蘆荻就這樣在毛澤東的身邊住了下來,白天睡覺,晚上8點鐘醒來。她必須準備好毛澤東前一天囑咐要讀的書,先備課,搞得疲憊不堪。又過了一陣子,毛讓她晚上6點鐘就來書房上班,還特地為她擺了一個書桌,一邊讀書,一邊為毛整理書籍。
      古人雲: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專讀聖賢書"的伴讀生涯,也還是為蘆荻惹來了麻煩:1975年8月14日凌晨2時,蘆荻剛剛走進會客大廳,就聽到傳來悲涼的京劇唱腔,她靜下來聽了一會兒,唱得是南宋詞人張元幹的《賀新郎》詞牌:悵秋風,連營號角,故宮離黍……
      顯然,今晚毛澤東的情緒也像戲詞那樣悲愴。張元幹這首詞描寫的是南宋朝廷日益衰落,破碎的山河,舊時的宮殿竟然長出了莊稼。
      毛澤東此時此刻的心情比之更是不如,他的“親密戰友"在四年前背叛了他,出走蘇聯,萬幸的是摔死在溫都爾汗未能成事,否則他的老臉往哪兒放?
      “9.13事件”之後,他查覺到跟他一起南征北戰的老帥們嘴上不說,但是心中暗喜,他們在看他的笑話。那個總理周恩來吧,就住在中南海咫尺之遙,卻無事不登三寶殿,像躲鬼一樣總是躲着他。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毛斥他們為“四人邦",他們只是覬覦毛手中權力。
      果然如此,毛澤東見到蘆荻,擺擺手,表示今晚不讀書了。蘆荻回到書房,獨自翻閱宋史去了。
      當然,毛澤東也有高興的時候。一天,他與蘆荻談起了中國古典小說。先是談《紅樓夢》《三國演義》,毛是即興而談,海闊天空。再往後又談《水滸傳》,毛澤東評論說:宋江一伙人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這令蘆荻想起去年(1974年)《北京日報》的一位負責人到北大約稿,讓她寫評論《水滸》的文章,也說了“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這句話。
      蘆問毛:這八個字原來是您說的啊?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翻身下床,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似的。
      “這是我在政治局會議上講的。"毛得意地說。
      《水滸傳》原作是一百回本,結局是宋江接受朝廷招安,之後去打方臘的故事。後人金聖歎改編成七十一回本,腰斬了二十九回,毛澤東十分不滿。他下令讓出版部門發行百回本,還其本來面目。“《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為反面教材,讓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毛澤東這樣說。
      這時,機要秘書張玉鳳在一旁敲邊鼓:“蘆老師,你把主席的指示寫下來吧。"
      蘆荻遵照毛的原話寫了下來,毛又說:“再加上魯迅的評語: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於是奴才(三閑集•流氓的變遷)。”
      “最高指示"到了姚文元那裡,如獲至寶,因為,他知道是毛澤東在影射周恩來。文革期間,關於周恩來歷史上的“伍豪脫離共党啟示"傳聞甚廣。毛常常拿這件已經做過結論的事做把柄要挾周恩來,如此說來,薄一波進北平軍人反省院寫了悔過書被放出來也算是個投降派了。
      據說,周恩來患癌後最後一次手術,在推進手術室那一剎那,周拉住鄧潁超的手不放:“告訴主席,我不是投降派。"可見這是壓在周恩來心頭的一塊千鈞巨石。
      這場席捲全中國的評水滸運動是四人邦的陰謀,目標是周恩來與鄧小平。毛澤東是始作俑者,與蘆荻無干,她只是書記員而已。然而,她體會了“伴君如伴虎"這句古訓的真諦。
      1975年秋天,毛澤東的白內障眼科手術經北京廣安門醫院專家唐由之妙手回春,恢復了視力,可以自己看書了。蘆荻被告之:可以回北大去了,中南海通行證收回。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兒,徹底的無比的輕鬆了。她終於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普通的老百姓中間。
      文學是蘆荻一生中的最愛,童年時代起就憧憬長大後做一個文學家。北大中文系畢業後,正趕上朝鮮戰爭爆發,她參軍做了空軍報記者。1954年調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古代文學,開始了她的古典詩詞研究。她在古詩詞上的造詣遠遠地超過了她的父親––她的第一個啟蒙導師。
      蘆荻又是一個有愛心的人,她熱愛生命,熱愛大自然中的動物以及花鳥魚蟲。1976年,她的小女兒放學回家,看到幾個頑童在追打一隻小貓,一路是血跡斑斑。她放下手中的書,沖了出去將小貓搶救回來,成為她收養的第一隻小動物。
      她想起在中南海的日子裡,毛澤東曾對她說過:中南海的鳥兒誰也不准打,鳥兒應該有個家……。(1958年,除四害打麻雀又應該怎麼解釋呢?––作者注)因此,蘆荻萌生了成立“中國小動物保護協會"念頭。歷盡辛苦,該會終於在1992年經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批准成立。蘆荻出任會長。
      這雖說是普通的社團登記,可是個“國"字頭的!獨一無二,多少人朝思暮想也望塵莫及。今天的中國,凡事都與金錢掛勾。天上地下,城市農村,各行各業,裡裡外外,中央地方,大事小事,不分巨細,一切一切皆是一個“利"字!不過像她這樣的書呆子,辦社會公益團體,不僅賺不了錢還倒貼錢,有人說她:真是瘋了!
      蘆荻任教幾十年,“桃李滿天下"又當過毛澤東的侍讀,社會關係頗多,眾人拾柴火焰高,協會的工作很快就開展起來。最多的時候收養過500多隻狗和300多隻貓,還有猴子、鸚鵡、穿山甲等等。有只猴子是在飯店後廚的湯鍋邊搶救回家的,就養在陽臺上,猴子靈活好動不聽話,不像狗兒那樣善解人意,害得蘆荻跌壞了一條腿。
      這麼多小動物收養多了,左鄰右舍自然產生矛盾,她只好在大興縣青雲店租農村民房飼養。路程太遠不方便,又在距她家較近的北京海澱四季青鄉南平莊租房,以後又遷到永豐鄉西玉河。辦飼養場不同於開博物館,博物館裡的動物是標本,而她的小動物個個生龍活虎,每一張嘴都要吃喝拉撒。蘆荻把個人多年的積蓄拿出來,再搭上她和老伴的退休金,仍然是捉襟見肘。社會捐款聊勝於無,她只得向在美國定居的女兒和兒子求援,每月寄數百美元換成人民幣來買狗糧。
      我到過她的飼養基地,似乎是倉庫改建的,很清潔,沒有貓狗味道。兩三個農民工是她雇傭的,也勤快。狗只中不乏名犬,西施犬、可卡犬、金毛犬、貴婦犬可愛依人。
      她的狗狗還有不同的名字,是中國農村鄉土化的名字:大妞、二妞、大寶、小寶等。狗兒們見到她,撲上來歡快地汪汪大叫。蘆荻蹲下來和它們親熱一番。狗兒們爭先恐後地舔她的面頰,此時,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遼東半島的鄉村,回到60年前那沒有污染過的大自然之中。
      提起“小動物保護協會"的過程,蘆荻心頭五味雜陳,一言難盡,今日的中國,國富民窮,世風日下,道德不存。向政府求援,無異與虎謀皮。人權都保證不了,還奢談什麼動物生存權!
      2004年,蘆荻的老伴去世了。我與老姪女公陶通電話,得知蘆教授已到美國投奔兒女去了。我祝福她換了一個新世界,新人間,在自由的國度裡,您還在進行小動物保護的生涯嗎?
      2012.6.14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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