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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奇人王一亭 之五
( 2012-05-18 )



王一停畫作

      王一亭老矣,他眼睜睜地看着露出青面獠牙的東洋人,梓園時不時還竄入佩槍袒腹的說客,甚至還有來自漢奸的脅迫,他一聲長歎,擲筆而去。
      大千居士回憶:“先生則毅然攜眷走香港,守其清操,至死不辱。”1938年1月3日,王一亭逃走香港,當時國民政府喜出望外,電召“請來重慶,諮詢抗戰。”
      其實王一亭晚年遭遇東瀛飛來戰火,打擊是根本性的,身心何從?萬念俱灰。在港期間,曾大書一幅:“擁護政府,抗戰到底,萬眾一心,勝利在我。”忽如一病不起,求醫無端,情知大劫難免,香江非是葉落之處,思念樹高百尺的家園,遊子歸去來兮!
      1938年11月9日搶先啟程,有同樣避走在港的許世英、錢新之、王曉籟、杜月笙等人登船相送,12日下午抵滬,因梓園被日本兵佔領,故接往長子愛文義路赫德路口(今北京西路常德路口)十九號(覺園)處,13日清晨壽終正寢,享年七十二歲。
      失陷後的上海,為一個不配合佔領軍的“王菩薩”治喪,也不是太容易,有些相關敏感人物和內容,只能半公開進行了。
      汪精衛、朱家驊、居正、于右任、屈映光、孔祥熙、許世英、屈六文、宋子文三兄弟等唁電紛至,國民政府行政院決議:公葬,匯寄治喪費,擬褒獎令並刻石,收集事蹟入國史館,另定永久紀念方法。
      1939年1月22日下午,民間追悼儀式在上海市中心貴州路的“湖社”隆重舉行,參加者為各民間團體、生前友好(在滬)一千八百多人,音樂家填詞譜曲的《追悼王一亭先生》由孤兒院的兒童出場唱哀,王一亭生前樂善好施,祭文竟至連篇累牘,多家團體“恭奉諡法,以伸哀敬”,主席團公擬:王一亭“大行必受大名”,諡“勤達”。
      頗有東晉陶淵明的紀念遺風,最為令人感慨的是掛在會場兩側的挽聯曰:“當風雨飄搖之時,彌增亮節;待整頓乾坤而後,重吊斯人。”落款為蔣介石贈,陳佈雷撰書。
      果然,抗戰勝利後,1948年11月22日,王一亭重舉公葬儀式,選址上海虹橋公墓,蔣介石親筆題寫“清標亮節”,後遭毀壞,1982年王一亭後裔移葬于蘇州東山華僑公墓。
      王一亭二十成婚,原配奚氏當年病逝,隔年迎娶周浦曹家閨秀,漸得三子三女。三十年後曹氏亡故,續陳氏而無變。王一亭所處清末民國初,上海已經成為遠東第一城,在色聲犬馬、奢靡荒淫的環境裡,雖其一生左右逢源,百業擁戴,但守夫子正道,毫無桃色爭風、恃強凌弱之聞,“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在王一亭身上體現無遺。
      王一亭的後裔孫輩、曾孫輩,大多流落在溫哥華、西雅圖、港澳地區,社會的變動,給家庭造成巨大的傷害,書香家風不再,書畫事業無繼。
      王一亭的繪畫藝術,似乎從來沒有形成作為美學意義的判斷,沒有依照傳統和開創有關技法價值的總結。往往開言多是“王顧左右”、不痛不癢:“王一亭是一位鉅賈書畫家”、“王一亭是海派書畫界領袖”、“王一亭與任伯年、吳昌碩有師承關係,但與日本人密切”、“王一亭畫佛是因為宗教信仰的原因”等等。
      其實,硝煙散去,鉛華蕩然,王一亭身上的所有光環作為藝術着眼點已經不復存在,作為當時社會的角色,可能帶來的民族道義價值取向而產生的無端猜疑也應該摒棄。王一亭離開不遠,紙面干淨,有目共睹,作為中國畫的美術史也許可以留下他不朽的痕跡。
      王一亭有為人寫真畫像的能力,來自于畫像大師任伯年的耳提面命;王一亭下筆恣肆,線條峻挺,來自於以寫作畫吳昌碩的春風化雨。這兩種能力的合成,啟發有大徹大悟智慧的王一亭進入對減筆人物畫的研究創作。
      大致上,王一亭的早期諸畫(尤其人物)有着任伯年的秀朗舒展的姿色,王一亭的稍後期諸畫(尤其人物)有着吳昌碩的疾風驟雨的豪氣。王一亭得天獨厚,學任伯年而存氣息,學吳昌碩而得風韻。王一亭另闢蹊徑,取法唐代吳道子、宋代梁楷,與佛論畫,我來天外,乃為王一亭秘而不宣的精華所在,而這是任伯年、吳昌碩未能涉及的領域,是同時代丹青大家望塵莫及的堂奧。
      這就好比任伯年與吳昌碩是相對屹立、各有千秋的兩座峰巔,王一亭左依右傍、別有一功。根據地理構成原理,夾峙其中的必是巨川大壑,而不容溪流丘墟插足。
      這三個畫壇巨手,假天時地利人和,在清末民國初的上海灘,以傳統引領潮流,以博大推動融合,一格不拘,百花齊放,桃李不言其盛,何止半壁江山?這個無形的“鐵三角”成為照耀在書畫藝術界的航標,把國粹作為共識,而形成望風所歸的凝聚力,尊重城市商品社會意識,推行文化的大眾化,藝術走向人群,追求雅俗共賞,魚水相得。
      中國畫所謂傳神寫照、氣韻生動的理想境界,說到底就是區別於其他畫種的筆墨精神,而這三位大師的德識才學決定了他們各自表現能力的傾向趣味,更符合時代和有傳統特色的國民審美要求。人們可以失憶於鼓噪昏聵之中,但歷史必有反省回歸之時。上海原本是個空白,是風雲際會而成大道,白龍山人帶得文湖州(文同)、趙吳興(趙孟頫)的千年筆墨性靈在此地播種生根,上海的傳承者就不會忘記那源頭的高山流水。
      王一亭凡人物、山水、花鳥皆可為,詩書俱擅,佳作亦多。值得引起關注的是他的減筆人物畫,猶之韓潮蘇海,一朝必當雲消霧散,發聵重瞻。王一亭被法國國立博物館收藏的《達摩》畫於1932年,大致屬於風格代表作。同系列的有:1928年有《面壁九年成正果》和1934年《面壁九年》、《法印》等作品。王一亭畫品極高,漸進厚道,翩然入定,為有信仰和人品的修煉之功。
      縱觀王一亭一生:平民白手,開創百業,勤奮刻苦,達者濟世。雖然他不能擺脫當時的價值觀,甚至在初富的清末還捐官自喜,但是他保留著中華傳統的士大夫仁義忠孝情結。獨立思考,與時俱進,把握機遇,推動發展。和平理想一片,以德報怨萬分,方寸海納,心存大愛。慧眼絕望,璞玉自珍,民族氣節是本,個人名聲至純。王一亭不屬任何黨派,沒有意識形態,他只是一個好人,一個在新舊交替、中外糾集時代裡打拼而出的偉人,一個但守君子之道、絕無醜聞劣跡的完人,一個從中國第一個現代城市裡開創出許多第一的奇人。
      上海無疑是百年奇跡,她像一個飽經風霜的慈母,曾把黃浦江當作繈褓,翻來覆去孕育了無數的驕子,夯下了驚天動地的基石,創造了可歌可泣的輝煌。上海灘,居中華南北之中線,背水閱盡天涯路,得一派江南雲水之氣,心田滋潤而洋溢歡喜之色。近三十年風雨一過,凌空眺望江山彼岸,況味當年,恍如隔世幻夢。上海是一個重回青春、明察秋毫的化身,見過世面、充滿底氣,她不該忘卻開山、自欺先祖!(完)

      作者﹕大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