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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普照寺裏的琴師傅
( 2012-03-30 )





我所認識的琴師傅,曾經是四川青城山普照寺裏的女出家人,本姓冉,名小琴,老家是遠在山海關外烏蘇里江畔的一個小漁村,據說祖上是滿清旗人,曾祖父以上歷代都是貴族,我猜想,她沒準兒就是哪戶旗人家的格格,或許也與清末民初時期成都府裏滿城的哪家旗人後裔有關。當年寺廟裏人都親切地稱她琴師傅,因為她已受戒,多年護寺勤勉,成為了居士,時稱師傅。這稱謂可不同于初入佛門的沙彌尼和丘比尼,在寺廟裏是受人敬重的出家人,身份僅次於法師和方丈。

      紅塵本是永遠看不破的一種境界
      初次見到琴師傅,並與之聊天,是在上世紀末的一個初春時節,川西鄉間的仟陌田疇邊開滿了能做野菜饃饃的無名小花,我與幾位學友相約,驅車前去山裏踏青,興致所至,我們便來到了普照寺敬香。還記得當年的她,膚色白淨、臉龐敦厚,白裏透紅,總是忽閃著一雙有神的大眼睛。她上殿的時候,總是身著海青色的法衣,裙裾幾乎著地,更顯佛門裏的容貌端莊,其實是典型的滿蒙血統北方人面相。
      在空寂的寺廟大殿前,在陣陣錯落有致的魚木敲擊聲中,我與她互道問候,寒喧了起來。她的話似乎很多,全然不顧及這尼姑庵裏女流們內向的待客之道,一反回避與矜持的出家人操守,時而還發出爽朗的笑聲,落落大方,令我驚訝不已。自此以後,每年我陪朋友們去普照寺敬香,一回生,二回熟,與琴師傅聊天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成為了朋友。聊到高興處,她興致來了,也就敞開心扉,說起了自己鮮為人知的過去。
      光陰荏苒,歲月變遷,她家祖上的基業早就中落,到了她的祖父和父親生活的年代,也就是過去的大半個世紀,伴隨着國共兩黨的戰火硝煙以及後來如火如荼的階級鬥爭,已經被折騰得一貧如洗,成為了山海關外地道的農耕平民。然而,俗話說,“三代養不出一個貴族”,實乃至理名言,絕非妄語。琴師傅的血液裏似應還留存著格格的氣韻,難怪她舉手投足之間,如若細細體察,都會讓人感到中國傳統文化裏“大家閨秀”的真正涵義,決不同于如今世風沉淪中的“小姐”稱謂。
      琴師傅從小秉習庭訓,旗人家教和佛道文化的浸染,雖身為弱女子,閨中亦有過大抱負,曾立志中興家業,但是要力挽狂瀾於不倒,如今沒有官二代,紅三代的背景,又談何容易!她說親眼目睹了村裏女人在生產中痛苦掙扎,在生活中承受比男性大得多的勞作,便時時萌生不做女兒身,遠離塵世,一意修行,祈求來世造化的念頭。
      其實,促使她出家的動因另有衷曲。在她還是中學生的豆蔻花樣年華,曾不幸兩次遭遇淩辱,一次是路遇歹徒,另一次是同村的醉漢,後來小產,給她的身心造成了刻骨銘心的傷害。從此以後,她告別父老鄉親,離家出走了,來到關內,成為了北飄一族,打工為生。然而,多年居無定所,終非長計。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第三次又遭遇不幸,被同在一起打工的男友強暴,痛不欲生,萬念俱灰,遂經貴人指點密津,決志投奔佛門,便輾轉來到了中國道教發祥地的四川青城山,息影普照寺,從此削髮為尼,說來話長。
      這讓我感到她的身世的確不同尋常。當年初次見面時,她就坦然地主動說起,她的芳齡已有二十七歲,雖已入佛門多年,但六根仍未盡,想下山還俗,找一個有文化的相好男人,最好是能就近在成都府裏找一位知書達理的中學語文老師,說是要求不高,還拜託我幫著物色人選,以盼早日結下秦晉之盟,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聊天中,我曾鼓勵過她,人生不宜什麼都不信,那是很悲哀的事情,應該多少有點信仰,這樣心靈才會有寄託,生命才會活得充實,無論是東方的佛、道、儒、釋,抑或是西方的基督、耶酥、天主,皆以教人從善,與人為善為其圭臬,鈑依佛門,避禍去災,走向新生,乃是她今日的造化,大可無怨無悔。琴師傅聽見這樣的友善話語,連連點頭稱是。
      琴師傅對我說起過,她始終不會忘記一位佛門恩人給她的寄語:“出家人要報國土恩、父母恩、師長恩和眾生恩;有國才有教,有教才有我們出家人。”她並說無論她今後的人生結局如何,是否還能長留普照寺,或是遷往別的寺廟,都順其自然,都是佛的大德與教誨,她都會按照自己在普照寺裏所聞所見修行,不負恩人指點。
      至今,我還記得她能講一口流利的東北官話,如果不是穿著海青色的法衣,削髮為志,誰也不會相信站在面前的她是一位剃度受戒的居士!最近幾年,我與友人們前往普照寺敬香,在寺廟裏還尋訪過她,然而已經人去樓空,下落已查無音訊。多少年過去了,如今的她應該已經人到中年,或許已經轉到了另一家寺廟護佛,或許已經如願尋到了一戶好人家,還俗成家,生兒育女,都在情理之中,我為她祈福。
      普照寺裏有身份的方丈、法師、居士們大多用法名彼此相稱,原先的俗名就棄而不用了。然而,琴師傅卻是一個例外,她的法名或許已經留存在普照寺的檔案卷宗裏,無人知曉,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名字仍然是已經叫慣了的琴師傅,如同一個文化符號,約定俗成,也無大礙,其實,她的俗名比法名顯得更有親和感,這樣的稱謂延續下去又有何妨?
      如今世道,紅塵滾滾,萬生浮燥,信仰盡失,有道是“看破紅塵”,循入空門,應證了對世俗社會的無奈,未必是一種真正的靈與肉的解脫。其實對凡夫俗子而言,紅塵本就是讓人永遠看不破的一種境界,成都的文化人流沙河先生有題普照寺詩句:“山外紅塵,山中古寺,各行其道,兩不相擾”講得很有禪味,雖劍指與前妻何潔居士的幾十年恩怨,亦似可看做普照寺裏女出家人對自己的人生處境詮釋的一個註腳。

      普照寺裏琴師傅的後來人
      話說回來,流沙河先生的兩不相擾,是不可能的。末法若是魔披袈裟,你不擾他,他定擾你。果然是智慧之語。佛無二法,魔法亦是佛法。山裏山外、入世出世,若兩不相擾,各行其事,事無不可,理則不然。
      六祖之“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似覓兔角”一句就講得頗有哲理。
      普照寺裏有匾雲:“山外紅塵心可如,山中古寺難為淨”。難為淨確實難,故近代大德均宣導人間佛教,出家修學反不如居士修學。琴師傅的人生境遇,普通中孕育著不普通,是當今中國社會弱勢群體中女性的一個縮影。早年,她與所有花樣年華的女孩子一樣,曾做過許多灰姑娘的美夢,有過如花似錦的理想,有過對自身命運的抗爭,然而,在嚴酷的現實中卻遭遇了太多的坎坷,太多的無奈。
      如今,普照寺已是遠近有名的女出家人的彙聚之地。依據如來的正法規(dhamma)與律(vinaya),欲受戒出家的人,除了要擁有虔誠恭敬且正的心態,首先要找一位元老尼當規範師,負責品行教育。再請德高望重的法師替她剃度,即在佛前舉行儀式,剪去小女孩頭上最後一綹發絲,表明六根清淨無牽無掛,以僧裝更換世俗服裝,去俗姓,改姓釋,並由師父按各自法派取一法名與法號。並按規定發給度牒。然後經過短期修學,求受十戒,這就成為沙彌或沙彌尼。沙彌是根據古代印度語音譯的,意義是“息惡行善”者。取得了沙彌或沙彌尼的資格,即為比丘或比丘尼的候補者。每位皈依三寶者,必須身體健康,篤信宗教,堅守戒律,一心學經,方可入寺,開始她們的宗教生活,
      在這裏修行的比丘尼多是農村女孩,也有從大都市里來的,多為中學文化程度,少數大學畢業生,她們在受戒前都經過了三年的考驗。佛教的出家女性,小的叫沙彌尼,大的叫比丘尼,意思是女沙彌及女比丘。比丘尼,梵文Bhikkhuni 又作苾雛尼、比呼尼、沙門尼,俗稱尼姑。滿二十歲出家,受了具足戒的女子,稱為比丘尼。
      其實,“尼姑”一詞是中國人的俗稱,並不合乎佛教的教義,所謂尼姑,是指佛教的出家女性。本來,印度以尼(ni)音,代表女性,有尊貴的意思,不限佛教的出家女性所專用。
      佛教傳入了中國,每以未嫁的處女稱為姑,故將佛教的沙彌尼及比丘尼稱為尼姑,並沒有侮辱的意思,所以在《傳燈錄》中,佛門大德嘗以師姑稱尼姑;但到明朝陶宗儀的 《輟耕錄》中,以尼姑列為三姑六婆之一,那就有輕賤的意思了。因此,晚近以來,尼眾姊妹們很不願意人家當面稱她們為尼姑,可見確有歷史淵源可尋。

      作者﹕桑宜川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