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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品 牢 騷 柳 亞 子
( 2012-02-24 )



毛澤東手跡釋文:“火樹銀花不夜天,兄弟姐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萬族盡駢闐,今宵良會盛空前。”右調浣溪沙柳亞子。“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和作。其中有誤字或為草稿,與正式發表不同。

      牢騷是不滿,讓這種情緒走向了極點,被發作的人又不比尋常,就轟轟烈烈了起來。柳亞子作為詩人本來也算平常,但是他不甘寂寞,喜歡攀高誇大,所以軼聞迭出,妙句憑空。
      柳亞子是個性情化的文人,容易有想法。“南社諸子在海上”1908年有照為證,後在蘇州雅集,當時與詩家龐樹柏、蔡哲夫一語不合,即刻大吵,因為嚴重口吃,繼之大哭。還曾發生與汪旭初論詩有違,竟訴諸刊印“卿本佳人,何苦作賊?”林庚白登門談詩,柳亞子忽發脾氣持棒追打,因高度近視,其人得倖免落荒:後又逐出為“同光體”辯護的朱璽、成舍我。柳亞子曾自薦社刊總編輯遭到否決,當即宣佈退出南社。
      發起南社的柳亞子、陳去病、高天梅,本是一路“以詩會友”的文人,來者卻是了不得的人物。第一次雅集17人,其中14人為同盟會會員。朱錫梁、朱少屏、黃賓虹、于右任、馬敘倫、蘇曼殊、周實、廖仲愷、何香凝夫婦、汪精衛、葉楚傖、邵力子、馬君武、包天笑、周桂笙、周瘦鵑等等陸續進入花名冊,不甘於“文藝革命”的柳亞子當仁不讓捲入大風大浪。
      早年,柳亞子在黃浦江邊的一條豪華外輪上拜見了秘密回國的流亡革命党人孫中山先生。民國元年,他出任總統府駢文秘書不是意外。但他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還披着一件大紅斗篷,時任大總統府秘書長的胡漢民疑惑地問別人:“這柳亞子到底是男還是女”。而孫中山對柳亞子的頗多建議總是無語以對,三天之後柳回到上海,留下了“不如歸去分湖好,煙水能容一釣舟”的句子。
      一九二六年五月柳亞子以老同盟會會員身份,加入改組後的國民黨,並當選為中央監察委員會委員,去廣州參加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柳亞子約見蔣介石,對“整理黨務案”表示了不滿和闡述了其政治主張,沒想到蔣介石不想爭論,簡單應付:“這不是一回事啊!”
      柳亞子無趣之余,找到惲代英,又找到了時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並任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33歲的毛澤東,柳長毛六歲,所以有了“飲茶粵海”之說。
      蔣介石也不能忘記這個敢於跟自己公開叫板的左派,幾次抓捕不成,柳亞子逃亡東瀛,抗戰期間隱居上海租界的“活埋庵”,後南渡香港,正逢皖南事變,柳亞子與宋慶齡、何香凝、彭澤民發文蔣介石“撤銷剿共部署,解決聯共方案,發展抗日實力”,蔣介石急忙聯繫在港的民間領袖杜月笙,斡旋由其本人撤稿,阻止了見報。
      隨後,國民黨中央海外部部長的吳鐵城,又奉蔣介石之命,約同杜月笙前往柳宅,邀柳亞子到重慶參加國民黨五屆八中全會,柳終未去,該會決議:開除柳亞子國民黨黨籍。
      柳亞子的天平終於傾向延安,他有詩雲:“平原門下亦平常,脫穎如何竟處囊?十萬大軍憑掌握,登臺旗鼓看毛郎。”毛遂之典幾乎將毛澤東比作自己的門生,他請著名篆刻家曹立庵治印有:“亞洲盧梭”、“列寧私淑弟子”、“兄事史達林弟畜毛澤東”、“前身禰正平後身王爾德大兒史達林小兒毛澤東”等等,堪稱千古荒誕。
      一九四五年秋,當毛澤東應邀前往重慶與蔣介石共商合作,當時致力於統戰工作的柳亞子也趕到了,他與毛澤東重晤,故有“索句渝州葉正黃”之說,並有毛澤東《沁園春•雪》的問世,柳亞子拔高“歎為中國有詞以來第一作手,雖蘇辛猶未能抗手。”其本人也傾力唱和,豪語有“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公開發表後引起轟動,成為當年中國文化界在兩大政治對抗格局中的一件大事。除了讓人有幸領教了共產黨人的國學天賦,在政治評判與個人魅力上,也為毛澤東爭得知識階層和民間的分數。
      四年不到,應邀參加新政協的柳亞子從香港啟程,充滿憧憬:“六十三齡萬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風破浪平生意,席捲南溟下北溟。”
      抵京後他被安排在嘈雜的六國飯店,這位滿心打算前來坐天下的老革命感覺有些差誤,本來擬以國民黨元老身份參拜位於西山碧雲寺的孫中山靈堂,因沒有小車接送受阻。
      緊接著由李維漢、周揚召集的全國文聯籌備會議,意外地發現自己竟連常務理事候選人的資格都沒有,不禁令他大感沮喪和憤怒。但是這一切都應該想像是在毛澤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再得知董必武批准的由柳亞子主持籌建華北文史委員會,周恩來突然轉達毛澤東的意見“暫緩”。
      後又借與毛澤東在頤和園益壽堂設宴間隙,柳亞子得便當面數落,希望改變如此難堪,毛澤東居然不置與否。柳亞子《感事呈毛主席》便不可遏止了:“開天劈地君真健,說劉依項我大難。奪席傳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頭顱早悔平生賤,生死寧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
      約一個月後,解放軍已經過了長江,毛澤東的《和柳亞子先生》來了:“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
      毛澤東其實和而不同,另開一韻,形象靈動,哲理其中,可以說是毛澤東七律中最精彩的一首,若以律詩的“凝重兼流動”論,只是第三聯稍遜,詞屬欠偶,搭配苟合,在此把這位革命的同路人、老朋友明確為“牢騷”入詩也並非風雅有趣。
      反觀這位磨劍室的主人,開句歌頌,次即提醒楚漢相爭的歷史經驗。第二聯自負才幹,暗歎不公。第三聯肝膽真誠,不失表白。關鍵的尾聯,其實是展望而呼應于前,“南征捷報”應該可以理解大軍過長江,到了江浙滬交界自己家鄉的“分湖”,至於順勢點出“子陵灘”,一方面可以引申前文的不滿,而理解暗示的退隱之意,另一方面是否可以解讀成光武帝劉秀與嚴光之間、讓所有人都仰慕的高誼呢?
      更為值得注意的資訊是,柳亞子在這首引經據典的詩中,第一次低估定位了自己作為幕僚門客身份,屬於毫不虛偽的文人真情流露。
      毛澤東調笑其中不失寬宏,柳亞子順竿爬,有太多的自作多情:“昆明湖水清如許,未必嚴光憶富江”、“倘遣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看樣子他是“葉公好龍說子陵”呢!
      據傳毛澤東很無奈,不得不對他說:“沒有權力給你,就是有權力給你,把造兵艦用的八百萬兩銀子都給你,讓你像慈禧太后那樣好不好?”柳亞子終於明白了一些,正應了故友林庚白的一句話“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這會兒已經六十多啦!
      此後,柳亞子開始慎言微行,深居簡出,退出頤和園後客居北京城西北長街,門額批紅“上天下地之廬”是毛澤東的手跡,隔年呈毛澤東《浣溪沙》刮目相看:“不是一人能領導,哪容百族共駢閬”,歌頌的勁頭足可與稱柳亞子為“今屈原”的郭沫若頡頏一番了。這以後他擔任過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全國人大常委等職,一直挨昆明湖觀魚,沒有回到江南。在大躍進中悄悄進了八寶山,逝者不是“同志”、“先生”,具名為“委員”,甚至毛澤東好像並不知道,算得上沒有帶走一絲雲彩。好的是,麻煩也結束了,因為一場缺失了鬥爭對象的“反革命印章案”,是時正在發酵之中。
      作者﹕大  凡


毛澤東原稿手跡,其中“暮春”後定稿改為“落花”頗妙:既形象又避了重字。落款為:奉和柳先生 三月廿八日之作,敬祈教正。毛澤東,一九四九年四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