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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母親去世四十年祭
( 2012-01-13 )



攝影作品《母親》。

      1970年夏,長期處在精神壓抑狀況下的母親查出得了不治之症——白血病,住進上海瑞金醫院,是年她才48歲。經過一年多時間與死神的搏鬥,到1971年的11月,最後的時刻來臨了。11月20日,我在建設兵團的連部收到母親病危電報,立即到了上海。到醫院後才發現父親是前一日剛離開醫院返回杭州。是什麼原因使他在母親病危時離開?原來是他單位來電要他在22日前必須返回到單位,有重要文件要傳達。身份屬於“另冊”的父親只得無條件服從,在萬般無奈中離開醫院,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永別。
      父親被要求緊急趕回單位的原因我母親差不多猜到了。當時是林彪9.11事件發生後的幾個月後,中國的政治氣候似乎有所緩和。母親在昏迷中最後反復自言自語吐出的幾句不成句的話就是“要敲鑼打鼓……”,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指我父親的“右派”帽子要摘了的好消息終於要來了。
      果然,父親一回單位,次日即開大會,宣佈父親因“改造表現良好”,“同意摘去右派帽子”。
      然而上蒼是那麼的無情,就在我父親開完會,當日坐滬杭快車趕到上海瑞金醫院時,苦苦等了十四年之久母親,卻再也沒有力氣等這最後的十幾分鐘,帶她終身的遺憾告別了這個世界,告別了她深愛的丈夫和三個放不下心的子女。接下來就是本文開頭時所描述的悲慘一幕!
      四十年過去了,每當母親的忌日來臨,我都想寫一篇紀念母親文章,但因為我不願意再回憶起我父親在太平間告別母親,向母親述說他已經“摘帽”那一番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悲慟情景,而一直拖延到現在。
      四十年了,數不清多少次思念母親,多少場合想起母親。1972年我從兵團回到空蕩蕩的杭州家中的時候,想起了母親;1978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刻,想起了母親;1983年我結婚之日,想起了母親;1988年當我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母親;1992年當我收到美國哈佛、哥倫比亞、伯克萊三所著名大學訪問學者邀請信的時候(最後我選擇了哥倫比亞大學),我更想起了母親……
      那些人生重要的時刻,母親都應該在我的身旁分享兒子的喜悅和榮耀啊!但是,我從18歲起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母親去世至今我一直沒有為母親哭過,四十年前是因為我太年輕,並不懂得失去母親對我來說意味什麼;之後的歲月裏,為前途、為理想、為生活、為子女忙忙碌碌、漂泊四方,始終未有靜心下來悼念母親。
      娘啊!今日兒要為你哭一場!哭母親生逢亂世,16歲為生計離開家鄉,隻身闖蕩十裏洋場;哭母親年輕時曾為“革命理想”,奮鬥獻身,不惜坐牢,然“解放”後卻因“政治運動”,半生受難,遍體鱗傷;哭吾母親和父親結婚恩愛二十一年,然卻共同生活時間不到兩載,一人度過多少漫漫長夜,兒女情長!哭母親等我父親“右派摘帽”14年,最後只差十幾分鐘,無緣見聽到那該“敲鑼打鼓”的“好消息”,恨蒼天為何不假時日、遂母所想!哭母親49歲離世前,放不下兒女三人,一人“插隊”、一人“兵團”、一人年方十四,個個前途茫茫、千般母愛只能化作夢魂牽掛,淚水行行!哭吾母一生坎坷,帶那麼多苦難、屈辱和悲傷撒手西去,留下兒無限懷念、無盡感傷!
      母親一生用什麼來形容?是可悲?是可憐?是可敬?是可歎?我無法找到合適的語彙。造成母親悲劇一生的原因是什麼?是時代?是命運?是性格?還是情商?
      我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我和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清楚地知道答案。
      而且,無論答案是什麼,母親——我親愛的媽媽,在你兒子的心中,你永遠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

     初稿於2011年11月8日,修改於2011年11月22日
     後紀:我父親挺過了“文革”,78年“右派”被“改正”後不願意回到傷心地——浙江農業大學,改去浙江化工研究所繼續從事其熱愛的圖書資料工作。為懷念我母親,他終身未再娶。1988年5月,父親去世,時年68歲。父親去世前,我已經結婚五載,一直沒有孩子,父親為之急,臨去前曾說:見到你母親我怎麼交代。未想父親去世當月我妻子懷孕,預產期應當是次年1月18日,然當年12月25日,在聖誕節的當日,我太太早產但平安誕下一女,此乃我父母在另一個世界用他們一生的苦難向“上帝”為他們的兒子求來的恩典,還了他們最後一個心願。22年後之今天,我女兒剛從美國康奈爾大學畢業,又正值母親去世四十年。吾兄“文革”後才進城當了工人,工余時間讀完電大、因連續在《杭州日報》寫家史及知青回憶文章而被《杭州日報》看中,調來當了記者,現在是杭州每日商報的校對部主任,即將退休;吾妹在杭州的省電訊局工作至退休,雖無成就但亦小康,衣食無憂。冥冥之中似乎都是父母在天之靈保佑著我們。
     作者:徐彬



水彩畫作品《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