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後代》探討的,就是傳統家庭如何面對患愛滋病的同性戀兒子亡故後而引起的“絕代”危機。圖為劇照。
把丈夫鎖了三年的抽屜打開,李碧(化名)在一瞬間忘記了怎麼呼吸——同性戀雜誌、同性戀光碟……丈夫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下子四散亂飛。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走進的是一段充滿謊言的婚姻,那個對自己很摳、不願意和自己親密的枕邊人,一直隱瞞自己“同志”的身份。當上網搜索時,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像她這樣的人群很龐大,她們,被稱為“同妻”。
據《南方日報》報道,在12月1日第24個“世界愛滋病日”前夕,廣州同性戀親友會舉辦“同妻有話說”活動,將“同妻”這個長期失聲的群體推出水面,並發出她們的聲音:“如果是?珖同志?玼,請不要走進異性婚姻。如果是?珖同妻?玼,直面他,走出來。”
“怕我碰他”
“每天他都等我上了床再睡覺。睡覺的時候,他把被子壓得死死的,怕我碰他。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不夠自信,對這樣的丈夫都會垮掉。幸好我夠自信,不管他怎麼?珖踩?玼我,怎麼說我不好看,我都會回他一句'開玩笑'。”李碧狠狠地說。這是11月20日的下午,一個草根公益組織——廣州同性戀親友會在廣州舉辦的“同妻有話說”活動現場,30多平方米的地方,擠進了60多人。除了“同妻”外,走進異性婚姻的“同志”也在聽眾席上。
三年前,李碧和丈夫結婚了,然而直到今年5月,李碧才發現丈夫的性取向,他喜歡的是男人。“他讓你很放心,每天基本能回家吃飯。但是我們一直沒有夫妻間的親密感,而且我感覺到他對我的防備,他的工資、股票,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在一次打掃房間時,李碧發現了藏在角落、沒有封套的碟,碟機裏播出的畫面,讓李碧越看心跳越厲害——都是“同志”的激情戲。
“不想離婚”
李碧將目光鎖定在那個3年來丈夫諱莫如深的上鎖的抽屜。等到丈夫上班後,李碧找到鑰匙,抽屜被緩緩打開,出現在眼前的場景讓李碧瞠目結舌:“各種各樣的雜誌和光碟,全是男性的裸體。”被恐懼反復折磨的李碧終於忍不住和丈夫攤牌:“為什麼你的抽屜一直鎖?裏面裝什麼東西,我要看!”當丈夫再三強調裏面裝錢時,李碧當他的面翻出一抽屜的碟和書刊,質問:“你是不是喜歡男人,為什麼你不看女人看男人!”
束手無策的丈夫只能再三辯稱:“我比較瘦,喜歡看強壯的男人。”直到李碧哭提出要離婚的時候,丈夫才“讓步”,承認自己最多是雙性戀,提出要去看心理醫生。“他還是不想離婚,不願意正視自己的性取向。之後兩個月,他每天都很躁動,對我動不動就發脾氣。今年7月,我正式提出離婚。勉強沒有幸福。”李碧說,那是最難的一段日子。兩個人都很痛苦,丈夫甚至一直哭,哀求不要分開。“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夫妻三年,無愛無性,就像兩個陌生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那種歇斯底里的痛和絕望,難以描述。”如今,自嘲“淨身出戶”的李碧偶爾也會假設,如果當時不是想要平淡生活而選他,今日結果會怎樣?
需要時間
李碧說,大多數“同妻”都是被謊言帶進一段婚姻,只因丈夫要掩蓋同性戀的真相,或者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每個“同妻”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同樣的一點是,她們走出迷茫需要很長時間,尤其是有了小孩的。
國際上一般認為男同性戀者佔男性人群的3%—5%。據同性戀問題專家張北川研究,在中國,迫於家庭和社會壓力,約有80%的男同性戀會與女性結婚,按此估算,中國約有1600萬“同妻”。這些“同妻”有的已經“幸運”地走出來,有的為了孩子或面子選擇隱忍,還有更多的人仍蒙在鼓裏。比被欺騙更糟糕的是,她們很可能要忍受丈夫的性冷淡、精神折磨、甚至是傳染愛滋病的風險。
尋找更多“同類”只敢在網上說話
蕭瑤(化名)新婚的甜蜜日子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2007年6月,24歲的蕭瑤結婚不過一個多月,結婚前體貼細心的丈夫一下子變得冷漠起來。她在丈夫的電腦和手機裏發現“第三者”,令她驚訝的是,對方是男人;而事實上,蕭瑤才是“第三者”——丈夫及其家人均已在婚前清晰地知道他是“同志”,並都對她選擇了隱瞞。
據《羊城晚報》報道,蕭瑤並沒有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努力對他好,希望他收心”。可是,丈夫非但沒有回心轉意,更當他父母的面,把拳頭砸到她的鼻樑上。那段日子,她無比絕望,“我閉了眼,這個世界便在我身邊死去。”
家庭暴力徹底破滅了蕭瑤的幻想,“我想離開,但他不大願意辦手續。他覺得分居的方式挺好的,但我覺得這對我不公平。”儘管只能以感情破裂為由、更得不到任何補償,但急於重返自由身的蕭瑤還是決然結束了這段僅一年的婚姻。
古代就有關於同性戀的記載,“同妻”也是一個存在歷史久遠的群體。現在,據青島大學醫學院教授張北川表示,“'同妻'是一個外延寬泛的概念,男同性戀者中的部分雙性戀者也會選擇婚姻,排除掉這部分人後,狹義上的'同妻'數量在1000萬以上。”“她們只敢在網上說話。”在過去16年裏,張北川接觸過數百位“同妻”,他把她們形容為現實中“無聲的在場者”。
互聯網的發展,突破社區和管治的邊界,也讓這些被主流社會孤立的亞文化人群找到了更多的同類。中國互聯網報告顯示,在“蕭瑤”成為同妻的2007年中旬,中國線民人數達1.62億,而4年後的今天,中國網絡用戶已達3.38億,“同妻”的交流群,也陸續新開分群,總成員約達800人。公益組織愛知行的萬延海說,互聯網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它使得隱秘的群體呈爆炸式發展。
曾經想過“要一起努力”
和李碧一起參加活動的,還有一位很沉默的“同妻”劉瑜(化名)。她們在“同妻”QQ群上認識,惺惺相惜,成了朋友。
據《南方日報》報道,劉瑜和同性戀丈夫育有一個3歲小孩。婚後不久,丈夫就選擇“出櫃”,坦白自己的性取向。然而,對同性戀完全沒有概念的劉瑜每次都以為丈夫在開玩笑,儘管她常常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人家說夫妻心連心,自己卻從來感應不到對方。
今年8月,丈夫又提起這件事,並讓她上網看,還在QQ上傳給她同性戀的照片。點開照片那一刻,劉瑜直言“嚇死了,心好痛,頭很暈。”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劉瑜一整晚一整晚地睡不覺,連續三四天粒米不沾,她形容“像死了一樣”。當丈夫向她承諾“給我一年時間改。我們不要聯繫,我改好了就會回來找你”時,劉瑜依然想“要一起努力”。然而,謊言像泡沫,一個一個被戳破。“他一開始跟我說,沒有和同性發生關係,後來又承認有。他說要改,實際上沒法改。”劉瑜下定決心要離婚。
現年67歲的張阿姨則幾次尋死,這一切同樣緣於自己的丈夫。四十多年前,張阿姨結婚,在她心裏,自己的丈夫是全天下最純潔正派的男人。“我們談戀愛8年,都沒有牽過手,新婚多日,他也不碰我。”新婚的頭四天,每天丈夫躺在床上都在談曾經同宿舍的小董。新婚第5天,張阿姨的丈夫說單位軍訓,要她回娘家;其間幾次回家,她都看到小董在她的家裏住。“單位宿舍改造,小董沒地方睡,只好來咱們家,你回娘家吧。”後來,張阿姨明白了,自己的丈夫對異性並沒有興趣,她覺得自己的一輩子都完了。
李碧說,“同妻”有一個QQ討論群,“同妻”們在這裏傾訴共同的悲慘遭遇。除了遭受長期的冷暴力外,更有不幸的女性要忍受丈夫的拳頭——但有些“同妻”為了孩子選擇隱忍不願離婚,還有的甚至想盡一切辦法希望把丈夫的性取向扳回來。在她們的意識裏,嫁給男同性戀,是不能言說的恥辱。“有一個?珖同妻?玼,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希望吸引住老公。我們也只能支持她。但是三個月過去了,夫妻關係變得更糟糕。”
已經走出來的李碧直言不諱:“我們希望,?珖同妻?玼們一定要清醒,承認吧。幸福遠比面子更重要。他對你沒有愛。”
成家立業 “最富中國特色”
在一篇關於“同妻”現象的博客(BLOG)文章裏,中國社科院婚姻家庭研究室主任李銀河把中國的“同妻”現象稱為“最富中國特色的現象”。在李銀河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社會習俗和對男人“成家立業”的性別期待是造成中國特色“同妻”現象的根源。
據《羊城晚報》報道,在香港從事紀錄片工作的楊梅媛與朋友董然平時一向關注女性議題,今年一月,紀錄片項目《同妻》獲得了香港特區政府藝術發展局的專項資助。她們嘗試在網上征集願意出鏡講述自己經歷的“同妻”。大半年來,她們一直在採訪拍攝,直接感受到了這個群體的邊緣與隱秘。
“她們在網絡上已經算是很活躍的了,但出來說話的不多。”楊梅媛透露,曾有河北的“同妻”聯繫了她,但最終“考慮到家庭”而不願出鏡。“有人害怕因此而離婚。”楊梅媛說:“離了婚、帶孩子的女人,就不可能重新開始新生活。”
像那位來自河北的“同妻”一樣,“家庭原因”是不少現任同妻站出來開口的最大羈絆。他們或擔心影響到孩子,或怕讓家人蒙羞,或為保全名譽……對於同性戀,在中國大陸畢竟還很敏感,且資訊匱乏,因此,“同妻”中很大一部分人,一直處於不知情或不願公開的狀態中。
“我的妻子很好,很賢淑,我們有兩個孩子,然而我在結婚後發現了自己是同性戀”。曾先生目前在廣東工作,妻子在老家教育孩子,任勞任怨。但曾先生說:“這段婚姻,不是我想要的,但是如果說出來,會傷害太多的人。”
據廣州同性戀親友會執行主任阿強透露,保守估計,廣州至少有10萬左右的“同妻”群體,可是這個群體的絕大部分都沒有浮出水面。廣東省婦女維權與資訊服務站副站長王飆塵證實,目前很少有“同妻”前來婦聯尋求幫助。在中國,由於離婚會給女性造成更大的不幸,所以很多“同妻”再苦再累都維繫自己的婚姻。有人認為,只有社會給予同性戀更多的理解,才可以減少“同妻”的悲劇。
不想欺騙 心中愧疚
並非所有“同志”都有心欺瞞。30多歲的“同志”張華(化名)結婚6年多,正在為“妻子不想離婚”而苦惱。
27歲那年,張華和同在工廠的同事結婚,很快有了小孩。然而,小孩還未滿一歲的時候,張華終於找到了自己“新婚時一點也不激動”的原因。張華說,自己從小在農村長大,根本沒有接觸過什麼是同性戀,只知道自己對男性有一點點愛慕。在確認自己性取向之後,家人卻認為自己中邪、生病了,張羅為他拜神驅魔。但張華說:“改變不了就是改變不了。”
“一開始想離婚,但是妻子堅決不同意。現在第二個小孩都5個多月了。一說離婚,妻子就會問我,難道你不覺得單親家庭更痛苦?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處理。”張華說,自己建議妻子上網搜索同性戀的資料,但是妻子堅決不看。如今張華只希望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影響。
湖北人陳東(化名)和張華略有不同,他是一名雙性戀者,但是他的困擾越來越大。“我和妻子相處得還不錯,但是發現自己越來越冷淡妻子。對同性戀圈子越陷越深,卻又不敢放開去愛。”和妻子分居兩地的陳東難掩自己對妻子的愧疚,“她有時候深夜會發短信給我說?珖我想你了?玼,但是我只願意回?珖我也一樣?玼,?珖想你?玼就省了,我不想騙她。如果妻子願意離婚,我想回歸單身。但是我現在不敢說,她肯定接受不了。”
被“綁”在一起 都是社會問題
不少人認為,“?珖同志?玼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但他們的欺騙行為必須受到譴責。”
“同志”問題與“同妻”問題是被捆綁在一起的社會問題。“如果從教育和法律手段,能較好地尊重和保障?珖男同?玼的權益,那麼,?珖同妻?玼會大幅減少。”張北川認為,“同妻”問題的解決狀況,取決於同性戀者平等權運動的進展。
在1960年代之前,歐美對同性戀的恐慌和歧視普遍存在。隨新社會運動的興起,作為重要內容之一的“同志運動”,至今發展歷時數十年。近年來,已有不少國家或地區宣布同性戀婚姻合法化,這令更多的“同志”願意“出櫃”,拒絕異性戀婚姻,從而減少“同妻”問題的出現。
每年的5月17日是國際不再恐同日,NGO組織“雲南平行”的志願者們走上昆明街頭,向公眾宣傳。
圖為同性戀作家葉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