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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夜景的誕生
( 2011-11-11 )





      我的家鄉在重慶,她是美麗的山城,但山城重慶最美的是她的夜景。這個概念,是我在重慶桂花園小學四年半的時光中,所記存的最深、最難以磨滅的心靈映射。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位年青又漂亮的女教師,她活潑裏的溫藹樣子,恬美得令同學們很少直稱她的名字,私下裏總是調皮地呼她“美麗姐姐”。記得一次老師給我們講“美麗祖國”,她說:同學們知道老師的美麗,但你們知道我們祖國的美麗嗎?我們的祖國有比老師更美的山、更美的水,祖國的山山水水就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北京、長城、泰山、黃河、長江,還有我們自己的家鄉重慶,你們知道我們家鄉最美的是什麼嗎?我們的家鄉呀,最最美麗的是她的夜景!…… 等到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以後,我們家鄉的夜景還會讓你們美得陶醉、美得驚奇!
      我們家鄉最最美麗的是她的夜景!老師的這句話,讓我一生也沒有忘記。自那以後,我一直嚮往能有機會真正一睹家鄉美麗的夜景。可是,在我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讓我們的學校閉課休學了。渾亂無序的社會,虛空惶惑的生活,哪里還有美麗的夜景?誰還有心境去看夜景?兩年後,我異地直接上了初中,從此再也沒有見到我們的小學老師,也沒能看見那個時代家鄉的夜景。美麗的老師、家鄉的夜景,就這樣作為我心靈的映射,一直記存在意識裏。
      十年以後,高中畢業,我作為“知識青年”即將上山下鄉遠赴山區務農。出發之前,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去重慶久負盛名的枇杷山看夜景,心想也算是在離開家鄉前了卻一個心願。
      天色至夕,我們徒步沿竹木夾道的蜿蜒山路,來到枇杷山的高端處,阜園花台邊一條幽靜的小徑通向重慶老城最高的紅星亭。登上亭台,天光早已落盡,可眼前的景象卻令我驚詫不已!近處的觀音岩、七星崗、兩路口,依山傍石的街市廊坊,重樓疊居,萬家燈火齊放;遠處的解放碑、臨江門、朝天門,臨街沿路的商鋪食府,高堂低瓦,群樓霓虹閃爍。穿行在嘉陵江、長江的水帆船舸,燈火點點、珠光遊移。整座城市層層、錯落有致的光,倒映在夜嵐濛濛的南北兩江之中,天水相合、漫若星漢、燦然在目。要是放眼遙望與江天相接的朦朧山廓,散落在郊野霧靄裏的簇簇星光,融入在天幕繁星與水上流螢之間,如若一個巨大星空。你動它移,你行它走,那俯仰顧盼之間如夢如幻的感覺,無不令人心旌泛動!如此撩人眼目、攝人心魂的美麗畫圖,即使是今天回味起來,也不禁住要讓人想起清人王爾鑒為重慶夜景所描繪的前世詩境:
      高下渝州屋,參差傍石城。誰將萬家炬,倒射一江明。
      浪卷光難掩,雲流影自清。領看無盡意,天水共晶瑩。
     “雲流影自清,天水共晶瑩”。這是王爾鑒在他創修的《巴縣舊志》中,為我們留下的兩百多年前康乾盛世時的重慶美景。然而,這樣的美景何曾延續至今。就在不到四十年的時日之前,眼前視野裏的朝天門、臨江洞、馬家寺、彈子石,…… 記得父親曾親口講述過的遭受無數次日本大轟炸的情境,前後長達五年慘無人道、滅絕人性的大轟炸中,無數個這樣夜,不知有多少街坊商肆、民宅學校化為灰燼,不知有多少生命慘死在日機的狂轟爛炸裏。曾何幾時,我們腳下的這片山土,為抵禦日寇的轟炸而炮臺幾立;曾何幾時,這個曾經的官家王園所權轄的高地碉樓遍築,哪里有渝人巴民休閒賞物的時日?哪里是市人百姓觀燈看景的去處?今天,當我們借用清人王爾鑒的詩句,在向蒼天大地追問“何來萬家炬,重現一江明”的時候,該不要忘記這人間圖畫裏所浸透的飽經滄桑的歷史。
      命運裏的人生路徑,不能讓我與家鄉的美景,相生相伴、相隨相惜。時間一晃就是二十年,從中學到上山下鄉務農,從農村到西安求學,再從西安到成都求職謀生,我似乎與這家鄉有了越來越遠的距離,可小學老師在我腦海裏記存的心靈映射卻從未消失。奇巧的是,不久前我的家鄉重慶被確立為國家直轄市,這個時段正是我告離小學、告離家鄉三十年!這讓我又想起老師那句“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甚至五十年以後,……”的話。
      整整三十年,我的老師應該人到晚年了吧,我總是不停地在想,老師心目裏的“三十年以後”的家鄉夜景,又該是怎樣的美麗畫圖?這樣的想法,讓我按捺不住再次目睹家鄉夜景的衝動情緒!
      1997年仲夏,我回重慶看望家人,終於有了釋放滯積在心中的衝動情緒的機會。重慶友人告訴我,先前的名勝舊跡、觀燈老景,因高樓的遮掩早已不在鵝嶺與枇杷山的視野裏。於是,我們選擇在一個午後時分,順嘉陵水的沿江大道驅車直奔城外的南山。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路上的情形完全顛覆了我舊時的山城記憶。依山傍石的高大群樓鱗次櫛比、矗立雲天,環山越水的高架大道穿洞而過、襟帶兩江。印象裏,康乾的石階,道光的碼頭,民國的吊樓,全無蹤跡,讓人陡生一種“身在他鄉憶舊影,一朝歸裏是新顏”的感慨來。
      我們由北向南,穿立交、過大橋,很快就把這繁阜喧鬧的都市拋在了身後。不多時,車子慢慢進入林木幽蔽、空氣清新的南山。我們沿蜿蜒盤旋、迂回曲繞的山路驅車而上,路邊多有野草奇秀、高樹濃蔭、溪水潺湲,時見山壁陡峭、老木懸崖、雀鳥飛椏,我想南山應該是重慶老城郊野的一個最為清景無限的地方了。車到山上的一個次高之處,我們尋得一石岩突兀、荊竹疏朗之地。
      在徐徐的涼風中,我們迫不及待地橫空向北一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一下令我激動不已!平生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把整個重慶老城的景象盡收眼底。山城夜景自古就有“字水宵燈”的雅號,據稱這個雅號還是清人王爾鑒在乾隆年間厘定的“巴渝十二景”之一。眼前的長江和嘉陵江,遠遠地平野而出、滔滔而來,蜿蜒交匯於朝天門,然後帶兩江湍流撞擊的激蕩旋渦北彎之後直向東去。這樣的水系像極了古篆書的“巴”字,故有“字水”之稱,而這個“巴”字大口裏的城邑,三面臨江、依山築居、環水而生,所以今人更喜歡把“重慶山城”呼為“江城”。所謂“宵燈更映字水,風流占盡天下”,說的就是重慶這特有的水形地貌呈現在夜色裏的景致。
      黃昏時分,天色漸暗,夜的腳步似乎來得些許緩慢。遠山背後遲遲不肯落去的夕陽,從斷峰雲接之處直射藍色的天幕,幾片浮雲含銜金色的余暉,反衍在兩水環抱、群樓疊錯的江城上,宛如一片泛光暈的輕紗飄然而下,柔光和色、絢然悅目。想不到山城黃昏的遠景,卻有一番雲光耀地、動人心魂的別樣景韻。
      暮色終於暗淡下來,周圍的一切正在進入夜的靜寂,遠處視野裏的城,閃爍音符般躍動的光,開始在霧嵐裏蘇醒。不待天光殆盡,那些擁立在城中商業地帶的高堂大廈、旗亭雲閣的華彩霓虹,便開始三三兩兩地勾畫暮色裏的城廓,先後有序、高低有致、曲直相映,如若七彩的無不樂章,令人陶然醉情、動人心扉。慢慢地,一小簇、一小片樓宇的燈光像夜空裏的點點群星,依稀其間。當這些散綴的星光連接成片、渾然一體的時候,一個極富立體感的絢爛星城,驀然出現在眼前。然而,就在此時,當最後一抹霞光在天邊褪落,當天地進入它黑白交替的那一剎那,臨江環城大道的華燈驟然放亮,猶如一條憑空而降的火龍,瞬間帶動蜿蜒交錯、縱橫四散的路燈橘光齊明,像極了一條條璀璨的珠鏈,鑲嵌在流綺旋彩的星空中。緊接,無數的金光銀柱投射在天幕裏,倏然交織出奇幻般的斑斕。這火龍、珠鏈、斑斕,還有那光色煥然的萬家燈火、車舟流影,映照在兩江水面,波光瀲灩、浪色旖旎,天水共瑩,一個如夢似幻的“人間仙境”恍然而至!
      我被眼前美景的生髮過程所驚訝,禁不住脫口而出:重慶夜景的誕生,真是美絕天下!從雲銜余暉、夕照江城,到霓虹爍彩、萬家燈明;從華燈初上、珠鏈火龍,到江波瀲灩、水光襯映,這就是我家鄉的美麗夜景麼?這就是老師三十年前心目裏所憧憬的醉人圖畫麼?此時此刻,我忽然覺得,家鄉的夜景,美不在她有多麼的綺麗光豔,多麼的富庶華彩,而是在於她無限誕生的過程。
      是的,從王爾鑒筆下的“雲流影自清,天水共晶瑩”,到日寇大轟炸的“萬籟家何在,夜夜哀鴻聲”;從天下渾亂之時所追問的“何來萬家炬,重現一江明”,到改革開放時期的“他鄉憶舊影,一朝是新顏”,今天的重慶夜景,帶光的水,閃光的山,比她歷史上的任何時候,都要來得瑰麗多彩、攝人心魂。可是,當我們面向直轄以後的重慶,面向21世紀的重慶的時候,這個誕生中的奇幻景色,讓我又想起老師的那句話而無限期待——
      等到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以後,我們家鄉的夜景還會美得陶醉、美得驚奇!
      作者:龍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