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字體:

萬里遠行黃萬里
( 2011-11-04 )



      10年前——2001年8月27日這天,在清華大學校醫院一間普通的病房裏,剛度過90壽誕7天的黃萬里教授(1911-2001)溘然長逝。他實在不願意離開,儘管這混沌的世道對他是那麼的不公,那麼的以德報怨。然而他還是走了,帶無盡的遺憾!
      我們知道,1957年黃萬里先生因為堅決反對修建三門峽大壩獲罪。“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蒙冤20余年。作為資深水利專家,他用自己廣博精深的專業知識,列出了三門峽大壩不能修建的一系列原因。對一般人而言,那些專業方面的原因也許不容易理解。但其中這幾句,任何正常人理解起來都不會有障礙:大壩如建成,黃河潼關以上將大淤,並不斷向上游發展,特別是渭河河床抬高將淹沒關中平原的大片良田,不過是把下游的災情移到中游,於整個治河之事無補。
      歷時3年,三門峽大壩建成了,禍害也從此開始。1960年,三門峽水庫開始蓄水。同年,潼關以上渭河大淤,80萬畝良田被淹毀。第二年,泥沙就淤積了渭河流域。一年半的時間裏,潼關河床被抬高了4.5米。隨後,因渭河兩岸地下水無法排泄,田地浸沒,土地鹽鹼化。淤積不斷向上游延伸,直接威脅到古都西安。1965年,大壩只好被迫改建……
      從1972年起,黃河下游開始斷流。上世紀90年代,平均每年斷流已達100多天,1997年高達222天。有人估算,整個三門峽工程造成的損失不下百億,還涉及到29萬多農民從渭河谷地被迫向寧夏缺水地區移民,其中15萬人來回遷移十幾次,苦不堪言……
      看到三門峽大壩的危害被自己不幸言中,黃萬里痛心疾首,反復叨念:“他們沒有聽我一句話!”三門峽以殘酷的結果證明了黃萬里的科學論證,證明了真理在黃萬里一邊。但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他的處境卻並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改變。1961年,黃萬里被貶到密雲水庫勞動,“文革”中,更被貶到三門峽挖廁所——你不是反對修建三門峽大壩嗎?那你就到三門峽挖廁所去吧——用這種下作手段對他進行懲罰和羞辱。與此同時,被三門峽大壩的慘痛事實證謬了的人,卻在權力卵翼的庇護下步步高升——這是另一種下作手段的懲罰和恐嚇——問題不在於你是否掌握真理、講究科學,也不在於你是否憂國憂民,而在於你聽不聽話。當然,這已經不限於對黃萬里一個人了。
      但對黃萬里個人而言,這場真理與科學被謬誤與權力凌遲的一個直接結果,是讓他終身“享受”了“二級教授”的待遇——在萬惡的舊社會就已經是“二級教授”的黃萬里,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也仍然是“二級”(文革中還被降為四級,“平反”才又恢復為“二級”)。新舊社會兩重天,居然“二級”待遇一個樣!半個多世紀啊!就這麼對待一位學識淵博的水利專家,一個丹心耿耿的中華赤子!
      但是,後半生厄運並沒讓他學“乖”,讓他學會在表達學術觀點的時候先看政治風向。90年代,當黃萬里知道當局決定修一條史上第一的鋼筋混凝土大埂子時,他又和當年反對三門峽大壩一樣,正大光明地公開予以堅決反對!
      他不停的發聲不停的呼籲,甚至先後多次給最高層級的官員上書,勸告人家說,公佈的大埂子論證報告錯誤百出,必須重新審查。建議人家立即停止一切籌備工作。毫不含糊地告訴人家說,修那條大埂子是“禍國殃民”,因此“永不可修”。並預言:“若修建,終將被迫炸掉”。作為嚴謹的科學家,他還送上了“永不可修”的論證。
      當年,他反對修三門峽大壩,雖然十分不受待見,但畢竟還給了他7天時間,使他有機會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幾十名專家教授進行辯論。就算做樣子吧,也還有個“過場”。但這次,他上的書無一例外如石沉大海,直到他離開……
      那一封封書信,可是充滿科學的論述、明確的論斷,而且,開宗明義,言簡意賅。那不是書信,那是黃萬里的心血!是一個學者的良知!讀完那些書信,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回個話,也不過舉手投足之間。但是,他始終沒有等到隻言片語,直到2001年8月27日溘然長逝,帶無盡的遺憾。“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對於黃萬里先生的遺憾,趙誠先生在《巍巍黃萬里》(刊登於2004年10月27日《中國青年報》)一文中,這樣記錄道:“黃先生臨終前,沈英、賴敏兒夫婦(牛哞注:黃萬里先生的學生)前去探望。他自知沉屙不起,與他們再次談起治江之事,說說,竟流出眼淚,哭了出來。即使在逆境中,學生們也沒見老師這樣傷心地哭過。沈英夫婦怕他激動,起身告辭,黃萬里堅持把他們送到了門口。”
      黃萬里覺得話沒說完,遂回屋寫道:
   “萬里老朽手所書。敏兒、沈英,夫愛妻姝: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為主。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樁,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萬里遺囑2001年8月8日 ”
      直至離開這個負心的世道那一刻,他癡心不改念念不忘的,還是這個國家的水利事業,以及生於斯食於斯的萬千黎民!
      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黃萬里先生逝世十年來,這方天地的江河湖泊已經和正在發生怎樣的變化?04年南方遭受53年來罕見干旱; 05年華南南部出現嚴重秋冬春連旱,雲南發生近50年來少見嚴重初春旱;06年重慶發生百年一遇旱災;07年二十二省發生旱情;08年雲南連續近三個月干旱;09年多省遭遇嚴重干旱……
      對此,曾經在水利部副部長、部長職位上一干幾十年的錢正英先生在2009年9月接受一家媒體採訪時大有感慨:“我一輩子同水利事業打交道,參加過治理黃河、海河、淮河等河流的工作,我們多年來一直強調治河、用水,沒想到居然使黃河水斷流了。”
      現在,黃萬里先生抱憾遠行已過10年,但他的大聲疾呼似乎仍在天際迴響,他當初那些逆耳忠言也在一步步被事實嚴酷地檢驗。真的希望他對鋼筋混凝土大埂子“若修建,終將被迫炸掉”的預言落空!
      作者:謝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