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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白果林
( 2011-08-05 )





      今天的成都人可能很難想到,白果林以東的滿城,其最初功能就是一座大兵營,所以就只有住房與倉庫,不允許開設店鋪、茶樓、酒肆、青樓之類場所。滿城中所需要的各種給養大多從金河通過大東門水路,船隻運入,然後堆放在靠近大東門的幾個大倉庫之中,其時這裏是一大片河灘荒地,即今天的人民公園裏。這個情形一直延續到滿城的消失而沒有改變。所以,偌大的一個滿城之中,絕大部分建築都是民居,這也成就了這一帶環境的幽靜與舒適。
      早在南宋時期,詩人陸游乍來到風光旖旎的成都,就情不自禁地作詩贊曰:“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裏中香不斷,青羊宮至浣花溪。”詩人筆下的“錦城西”實際上就是指的今日杜甫草堂以北,百果林社區一帶鳥語花香的自然環境。可見那年那月的成都就已經成為了中國宜居城市的典範。
      如今還健在的成都老人都還記得,1949年以前,在原來的滿城範圍之內基本上都是民居。與清代不同的是,其時的住戶大多變成購買了滿族同胞的舊房之後再加以改造的新房東,而這些新房東大多屬於成都府裏的家境殷實人士。這些人家所以都願意遷到這裏安居,最關鍵的就是看中了這裏的上風上水的銀杏園林環境。
      老成都的街道,過去大多以桉樹、梧桐、女貞、香樟、柳樹,六月雪、夾竹桃作為綠化,銀杏實為不多。因此,自從白果林有了這麼一條以市樹命名的銀杏路,更像是明媒正娶回家的大媳婦,撐足了門面,登堂入室,從此都不用再羞羞答答了。銀杏作為成都的市樹,伴隨許多老成都人兒時的記憶,每至深秋或初冬時節,金黃的銀杏葉飄落一地,成都方才顯現出它獨有的地域特色。
      前不久,成都的地鐵幹線也已經貫通了道教聖地青城山,並在白果林設站,為附近居民提供乘車方便。據說,目前大成都範圍內,以居民社區命名地鐵站的唯獨只有白果林,這是何等的具有深意!預示她在不久將來的橫空出世。離成都不遠的青城山腳下,近年來遍種銀杏,已經如林似海,更有一道家常菜叫做“白果燉雞”,如今成為了川人待客時拿得出手的本土名菜。可以有理由期待,終有那麼一天,銀杏路將成為成都對外展示自己本土文化的一張名片!
      我家住在這條以銀杏命名的街道上,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了,實為巧合,亦為幸事。春夏秋冬,年復一年,我常常獨自漫步其間,或駐足街頭,複望樹陣,細心感受那五指形樹葉間透出的一派安寧,逸出的幾絲古意,會讓我在每每倘佯中恍然時光的倒錯,以為自己正置身千年古剎的甬道。或許讀者會扣問:最能展現成都味道的街巷在哪兒?我樂意毫不猶豫地說,就在我的腳下。
      其實,與世俗的理解正相反,最成都的文化並非僅僅以吃喝玩樂為符號,並非以耍得如何巴適為圭臬,並非以麻將桌上的銀子流量論英雄,並非以海選出的女歌手“走光”作秀為代言,那絕不是成都的人文精髓,那絕不是成都人可引以為榮的本土元素,那絕不是三千年以降的成都歷史文化在當代的展現,那只是最淺層面,滿足“欲望都市”肛腸器官的一種市井價值取向。
      同理,成都是一個社會人文積澱十分深厚的城市,最成都的街巷亦非崇尚另類高端消費,處處透商業氣息的寬窄巷子;亦非店小二吆喝聲此起彼伏,滿街彌漫銅錢味兒的錦裏巷;亦非變得面目全非,商賈林立,金碧輝煌的科甲巷,亦非隱身于成都花牌坊街以北的南薰小巷。她們的今身均系業余水準的偽作,或稱仿品。因為重建的巷陌裏除了門面,朱門酒肉,已經找不回昔日的人文風韻,漫步其間,總覺得她們缺失了許多應有的人文元素。
       前幾年,一位國內知名導演拍攝了一部成都專題片,實在是囿於一隅,走不出藝人的視野,商業色彩,全概念化,重蹈套路,捨本逐末,無獨有偶,竟也遺漏了太多太多的成都主題元素,最主要的人文積澱根本沒有打撈出來,給成都形象留下敗筆,只可惜又一次誤了卿卿一世的功名。
      話說回來,成都的老街巷在城市改建中,由於急功近利,“人文成都”已經漸行漸遠,大部分“作品”已是非鹿亦非馬,完全被剝離了原有的內容,原有的“五臟”被丟棄得一干二淨,令人不由得扼腕感傷!如今,無論如何舊瓶裝新酒,或者新瓶裝舊酒,且加以人工的重新勾兌,早已全然品不出原味。
      成都的這些老街巷一旦變臉成了搖錢樹,染上了銅錢味兒,地道的本土人文精髓也就被消解得蕩然無存了,因為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文明從不與“銅錢”為伍。放眼世界,各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勝地,林林總總,之所以彌久不衰,就是因為她們自身清清白白,不與商業經濟沾邊,至多附近有幾處小賣部;亦如今天遍佈海外大大小小的唐人街,至今所能展現給世人的仍然僅僅只是那年那月華人創業的困頓與艱辛、僅僅只是對過去在異國生存中掙扎與無奈的記錄,早已識別不出今天日益富強的中國身份。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49年以後,梁思成先生對國內各地大力拆毀老建築就曾心碎欲焚地說:“拆城樓,像挖去我一塊肉”。如今,外省來的學者戲稱:載譽幾千年的成都只剩下一段牆(北較場的老城牆),一匝房(杜甫草堂),一座廟(武候祠),一叢墳(王建墓),一口井(薛濤井)。此言猶不為過。近大半個世紀以來,老成都為當代市場經濟讓道,東西南北的古城牆,古城門全被剷除了,城內最有歷史價值的皇城,貢院被炸掉了,城內數十座古石橋被拆光了,星羅棋佈的古池塘水榭,上百條古河道被填平了,昔日“河水香茶”的時光再也找不回來了!如果還要繼續糟蹋下去,成都啊,今夜你還憑什麼說自己的歷史也古老悠久?
      據報載,邊陲都市昆明近年來斥資建立數條名人文化街,囊括了清末民初以來,尤其是抗戰前後在滇居住過的蔡鍔、朱德、朱自清、聞一多等近百位名人先賢,以及抗戰時期中國遠征軍的民國將領,美國盟軍飛虎隊的烈士,為他們立碑塑像,實為流芳百世的千秋功業,極大提升了城市的文明形象,而非將納稅人捐出的巨款用於興建超級豪華辦公大樓群落與官員超標住宅群落,實為成都學習的楷模。
      其實,成都的近現代人文歷史積澱更為厚重,可謂汗牛充棟,大家如林。辛亥革命時期的本土先哲吳虞,開國副主席張瀾表老,開國川籍四大元帥朱德、劉伯承、陳毅、聶榮臻,大教育家晏陽初、吳玉章,中國船王盧作孚,川軍抗日名將王銘章,紅色報人范長江,畫家張大千,以及客居成都的紅學泰斗周汝昌,文人學者任鴻雋、陳衡哲、梁思成、林徽因、錢穆、陳寅恪、朱光潛、卞之琳、羅念生、張洪沅、張銓、朱生豪、蒙文通、朱自清、聞一多等,如同星光燦爛,數不勝數,均在抗戰“大後方”的成都留下了生命的記錄。除此而外,還有成都的“五老七賢”,儒林墨香,老照片見證了那年那月的歷史。當年,朱自清悼念聞一多遇難的著名演說詞,慷慨激昂,舉國振奮,就是在少城集會上朗讀的,毛澤東亦為之題詞捧場。更有當年抗戰時期周恩來住過的《新華日報》成都分社的公館舊址,至今尚存,只可惜幾近坍塌,面臨拆毀。如今這些背景故事已經鮮為人知,深深地被塵封在歷史的記憶裏了。
      何處尋覓最成都的街道?我要推舉:惟有銀杏路最能體現,她才是未來成都的名片!如今,這條背街巷陌猶如“養在深閨人未識”,正處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整合時期,或許正期待本土出現一位真正有事業心、有眼光、有洞見的“封疆大吏”來“包養”她,引領她走向新生,引來鳳凰齊舞,涅槃再生,打造成為最成都的街巷,以此興建雅致的銀杏博物館、美術館、四川名人雕塑群落,以及銀杏文化走廊等等,展示本土的文化,展示無以計數的銀杏系列產品,無論春夏秋冬,引來人流如織,品味最成都的一道風景。如果能為子孫後代留下一點值得紀念的東西,這位“封疆大吏”必將功德無量,名垂青史,永遠長留在成都人民的記憶裏。
      凝眸白果林的銀杏樹陣,可以看到在她們遒勁的枝幹上,佈滿了深深的溝壑與皺紋,也許那就是成都的當代歷史在她們的身上留下的一段段難以言表的傳說。這些傳說,沒準兒還包括她們承受人類糟蹋自然環境的一次次絕塵而去,以及她們面對當下生存環境日益惡化,揪心痛苦時無法掩飾、無法抹滅的悲壯。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她們生存的本事——隱忍痛苦、沉澱痛苦、轉化痛苦,永遠微笑迎候明天?這也許正是在與她們同時代誕生的恐龍早已銷聲匿跡數萬年後,她們仍然英姿勃發,鬱鬱蔥蔥,傲立天地的奧秘。
      對於銀杏,我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因為她作為一個文化因數,總會勾起我對成都的懷舊情愫,回憶起自己曾度過多年時光的百果林,以及那條曾鋪滿了我千百次腳印的銀杏路。我會永遠地思念她,只要我的生命還存在,我就不會忘懷她。因為總有一天,我們這一代人都不復存在了,正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些白果林的銀杏樹依然還會像儀仗隊的衛士一樣,整整齊齊地列陣,還會超越我們這些俗人的思考維度,默默地守望千年的成都歷史滄桑,一代又一代地傳承她們的固有稟性,把宏大的歷史敘事話語深鎖在她們的軀幹裏。靜候將來的人去解讀她們,去與她們對話,這就是她們將會永恆與不朽的魅力。

作者:桑宜川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