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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白果林
( 2011-07-29 )





銀杏樹的風韻,四季變幻莫測,最美的時令應在每年的12月中旬前後,初冬的寒風襲來,金黃的樹葉,猶如黃蝶飛舞,紛紛揚揚,飄落到地面,鋪就出一條散金碎銀的河流。     

      去國萬里,遠在天涯海角的加拿大溫哥華,或許是到了“知天命”之年,我常常在不覺中從夢裏驚醒,恍然間頓悟今朝“夢裏不知身是客”,仿佛又回到了故土,回到了那白果林的家園。
      坐落在川西平原上的成都城西白果林社區,有一條街道以銀杏命名,何以為此?說來也簡單,原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這條長約不過半裏地的背街小巷在肥沃的農田裏鋪成後,兩旁種植了銀杏樹苗,錯落有致,搭配相宜。光陰似箭,轉瞬間近三十年過去了,如今銀杏樹長大成林,顯得蒼軋扶疏,已經形成了樹陣。她的風韻,四季變幻莫測,初夏以後綠蔭如蓋,烈日下涼風習習,讓人感覺到大自然的造化與恩賜,然而,這裏的銀杏並非“一葉知秋”,最美的時令應在每年的12月中旬前後,初冬的寒風襲來,金黃的樹葉,猶如黃蝶飛舞,紛紛揚揚,飄落到地面,鋪就出一條散金碎銀的河流。
      或許出於人生邂逅,我家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四川大學校園搬遷到這條街上的一幢宿舍樓裏,一住就是整整二十年了。住久了,就產生了一種對她的眷念和情愫。“斯是陋室,有書則馨”,那裏是我永遠的藏書樓,敝帚自珍。如同當下國內大部分老城的拆遷戶一樣,至今仍捨不得從老宅裏搬走。
      那年那月的她雖然與一環路平行,相距不過一箭之遙,但是已屬圓周之外,城鄉涇渭分明,周邊環境全然是城鄉結合部的景觀。再往西去,也就是朝今日的二環路方向步行不到抽完一支煙的工夫,扶琴及石人社區所在地就是鄉下的阡陌農田了。
      當年,這一地帶屬營門口鄉的小村落,農家的林盤星羅棋佈。每到春分時節,遍地麥苗吐綠,臨近清明,油菜花又將田疇染成一片金黃,招蜂惹蝶,煞是壯觀。過了夏至,稻黍和蓮藕田裏的蛙鳴與農家林盤裏的知了開始此起彼伏唱歌,混合成了川西平原上的一組交響樂。憑窗複望開去,煞是一番好景致。
      只可惜,隨城市的急劇膨脹,短短的二十多年後,這樣的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風光早已式微,灰飛煙滅了。
      白果林銀杏路的命名頗不尋常,有深厚的歷史底蘊,源遠流長。回望成都的城市發展史,今天的白果林一帶曾是唐代以降,官宦人家墓葬之地,看重的就是此地上風上水,摸底河貫通都江堰流下來的雪山聖水。至今,遐爾聞名的前蜀國開國皇帝王建(847─918年)墓穴就在坐落在附近,古樸蒼涼中見氣派,就是典型的官墓例子,絕不同於北郊的鳳凰山,磨盤山區,曾以城市平民墓葬為主。上世紀八十年代後,為市場經濟讓道,城北郊外漫山遍野的墓群早已退出了人們的視線。
      清末民初時期成都府的城廓,皇城壩以西,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公園 (少城)往外走,穿過滿城,即是官宦商賈人家的墳崗,當年那一帶絕少人跡,寂寥得只聽見此起彼伏的烏鴉們聒嘈之聲,恰似一地哀鴻。正應了唐人杜甫詩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意境。清代的東西馬棚街,當時稱為仁德胡同和廣德胡同,就曾是滿城裏旗人的馬廄之地。民國時期的寧夏街成都監獄,當時就已是建在老成都的城鄉結合部了。今天的四川省人民醫院、成都中醫藥大學、四川省電視大學已在通惠門城牆外,那一帶原來是一大片銀杏樹林,蔚然大觀,占地數平方公里,覆蓋數以千計的墓穴。難怪四川省人民醫院第一門診部大樓施工時,挖掘機幾乎每鏟掘出的泥土裏,都能挖出不少冬眠蛇群的“斷臂山”。它們祖祖輩輩都與墓穴群落為伍。可見此地確是陰陽之界。
      摸底河曾是一條美麗的鄉村河流,蜿蜒曲折,從白果林間流淌而過,是與城東外的沙河齊名的圍城河道,加之水質清澈,魚蝦充盈,每逢炎夏來臨,河邊引來不少戲水者。我收藏有一幅老照片,畫面展現了摸底河岸的一棵高大皂角樹下,一對民國初期的情侶愛意濃濃的情景。似水流年,至今那棵皂角樹還矗立在那裏,默默地述說摸底河經歷的滄桑。據說,昔日每年的漲水天,摸底河水大蓋頂,淹死過不少人,可見那年那月的河水曾是怎樣的一道好風景。
      清代學者紀曉嵐在為元人費著的《歲華紀麗譜》撰寫“提要”時感歎:“成都至唐代號為繁庶,甲於西南,其時為帥者,大抵以宰臣出鎮。富貴悠閒,寢相沿習。其侈麗繁華,雖不可訓,而民物殷阜,歌詠風流,亦往往傳為佳話。”這一段文字道盡了老成都的風韻與變遷,實為經典之語。
      銀杏是中國最古老的樹種,有千年活化石之稱。自古以來就在四川廣為種植,而且在今日成都留下了見證,歲月留痕,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王建墓附近的羊西線道路旁,尚殘留幾棵有上百年樹齡的老銀杏,矗立在車水馬龍的大街邊,記錄這一帶銀杏的源流和白果林的前世今生,默默地守望過去的歷史。
      百年前成都全城劃為三塊,東為華陽,中為成都府(內含皇城),西為滿城(即古之少城),皆有城牆圍護。滿城以西,既是今天的白果林社區。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清政府派八旗官兵長駐成都,時稱“荊州營”。至清末的光緒三十年(1904年),在籍旗人已有五千余戶, 二萬多人。成都八旗是滿蒙混合編制,每旗分為三甲,頭甲、二甲為滿族,三甲為蒙族。八旗官兵大多攜帶家眷,因此須為他們修建永久性的兵營。加之在清初時期的民族矛盾還比較深,時任四川巡撫的年羹堯遂上奏清廷,擬在成都城中新築一城,專門用作八旗官兵居住。
      這座城中之城,從康熙六十年(1721年)動工,一直修了20多年才全部完工,這就是後來稱之為滿城或少城的新城,就是今天的寬巷子以西,青羊社區一帶。
      白果林社區以東的青羊社區,就是當年滿城的大本營。《成都滿蒙族志》記載,其城牆周長約近3公里,城內有八旗官街8條、兵丁住地街巷42條、通道5條。關於清代滿城中的街道數目,今可參見幾種成都地方史志的敘述,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史料湮沒,略有差異,但是都一致反映了滿城當年的盛景:其範圍東至今天的東城根街,南至今天的君平街,西邊的城牆也就是大城的城牆,北至今天的西大街。東城根街和小南街這兩條街的得名,也正是由於所在位置是在滿城的東邊與南邊。在滿城的中間有一條橫貫南北的主要通道,就是今天的長順街,不過這個街名在晚請時期還沒有。在長順街的兩邊就是一條又一條的胡同,很像一隻蜈蚣蟲的形狀,蜈蚣的頭部就是滿城的最高官員,駐防將軍的衙門,所以這裏至今還叫將軍衙門。
      滿城中滿蒙人口最多時逾兩萬多人,這在當時已是人丁興旺,加上旗人的草原秉性,喜歡種草植樹,所以曾經有過很好的綠化,其時的環境可以說是花木扶疏,鳥語花香,宛如一處碩大的園林。清人的《竹枝詞》曾經這樣寫道:“滿洲城靜不繁華,種樹種花各有涯。好景一年看不盡,炎天武廟賞荷花。”
      抗戰後期,葉聖陶先生來到成都時感歎道:“少城一帶的樹木真繁茂,說得過分些,幾乎是房子藏在樹叢裏,不是樹木栽在各家的院子裏。”只可惜,這樣的美景早已為當代市場經濟讓道,不復存在,永遠成為了恰如《阿麗斯漫遊奇境記》裏的傳說與童話。
      清朝時期,這裏是專供滿清八旗官兵及家眷居住的地方,漢人不准入內,所以稱為滿城,是老成都的城中城。今天成都人大多知道少城,而少知她的前身。成都人按多年來成都就有大城和少城的歷史特點,所以一般都把滿城稱為少城。這種稱呼至今還保留在老成都的語言習慣中。例如今天的人民公園在老成都的口中仍然被稱為少城公園。還有少城街道辦事處,少城餐廳等等,不勝枚舉。
      昔日少城內的金河與以西百果林的摸底河相連,河上還有一座石頭拱橋, 漲水天烏蓬小船可取道東大門河,順流駛入,舟楫停靠,來來往往,好不熱鬧,讓人聯想起了江南水鄉,秦淮河上的漁家唱晚。只可惜這如詩如畫的景象如今已經灰飛煙滅,成為了傳說。
      今天的成都人可能很難想到,白果林以東的滿城,其最初功能就是一座大兵營,所以就只有住房與倉庫,不允許開設店鋪、茶樓、酒肆、青樓之類場所。滿城中所需要的各種給養大多從金河通過大東門水路,船隻運入,然後堆放在靠近大東門的幾個大倉庫之中,其時這裏是一大片河灘荒地,即今天的人民公園裏。這個情形一直延續到滿城的消失而沒有改變。所以,偌大的一個滿城之中,絕大部分建築都是民居,這也就成就了這一帶環境的幽靜與舒適。
      早在南宋時期,詩人陸游乍來到風光旖旎的成都,就情不自禁地作詩贊曰:"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裏中香不斷,青羊宮至浣花溪。"。詩人筆下的"錦城西"實際上就是指的今日杜甫草堂以北,百果林社區一帶鳥語花香的自然環境。可見那年那月的成都就已經成為了中國宜居城市的典範。
      如今還健在的成都老人都還記得,1949年以前,在原來的滿城範圍之內基本上都是住宅。與清代不同的是,這時的住戶大多變成了購買了滿族同胞的舊房之後再加以改造的新房東,而這些新房東大多屬於成都府裏的家境殷實人士。這些人家所以都願意到這裏買房居住,最關鍵的就是看上了這裏的上風上水的銀杏園林環境。
      老成都的街道,過去大多以梧桐、女貞、香樟、桉樹、柳樹,夾竹桃作為綠化,銀杏實為不多。因此,自從白果林有了這麼一條以市樹命名的銀杏路,更像是明媒正娶回家的大媳婦,撐足了門面,登堂入室,從此都不用再羞羞答答了。銀杏作為成都的市樹,伴隨著許多老成都人兒時的記憶,每當銀杏落葉時,成都的深秋才會顯現出它獨有的地域特色。
      前不久,成都的地鐵幹線也已經貫通了道教聖地青城山,並在白果林設站,為附近居民提供乘車方便。據說,目前大成都範圍內,以社區命名地鐵站的唯獨只有白果林社區,這是何等的具有深意!離成都不遠的青城山腳下,近年來遍種銀杏,已經如林似海,更有一道家常菜叫做"白果燉雞",如今已成為了川人待客時拿得出手的本土名菜。可以有理由期待,將來有那麼一天,銀杏路將成為成都對外展示自己本土文化的一張名片!
      我家住在這條以銀杏命名的街道上,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了,實為巧合,亦為幸事。春夏秋冬,年復一年,我常常獨自漫步其間,或駐足街頭,複望樹陣,細心感受那五指形樹葉間透出的一派安寧,逸出的幾絲古意,會讓我在每每倘佯中恍然時光的倒錯,以為自己正置身千年古?的甬道。或許讀者會問:最能展現成都味道的街巷在哪兒?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就在我的腳下。
      其實,與世俗的理解正相反,最成都的文化並非僅僅以吃喝玩樂為符號,並非以耍得如何巴適為圭臬,並非以麻將桌上的銀子流量論英雄,那絕不是成都的人文精髓,那只是最淺層面,滿足肛腸器官的一種市井價值取向。
      同理,最成都的街巷亦非崇尚另類昂貴消費,處處透著商業氣息的寬窄巷子;亦非店小二吆喝聲此起彼伏,滿街彌漫著銅錢味兒的錦裏巷;亦非商賈林立,金碧輝煌的科甲巷,亦非隱身于成都花牌坊街以北的南薰小巷。她們的今身均系業餘水準的偽作,或稱仿品。因為重建的巷子裏除了門面,已經找不回昔日的人文風韻,漫步其間,總覺得她們缺失了許多應有的人文元素。前幾年,一位國內知名導演拍攝了一部成都專題片,商業色彩,全概念化,無獨有偶,捨本逐末,竟也遺漏了太多太多的成都主題元素,最主要的人文積澱根本沒有打撈出來,只可惜誤了卿卿一世的功名。
      話說回來,成都的老街道在城市改建中,由於急功近利,已經漸行漸遠,完全被剝離了原有的人文精髓,原有的"五臟"被丟棄得一乾二淨,令人不由得扼腕感傷!無論今日如何舊瓶裝新酒,或者新瓶裝舊酒,且加以人工的重新勾兌,早已全然品不出原味。
      成都的這些老街巷一旦變臉成了搖錢樹,染上了銅錢味兒,地道的本土人文精髓也就被消解得蕩然無存了,因為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文明從不與"銅錢"為伍。放眼世界,各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勝地,林林總總,之所以彌久不衰,就是因為她們自身清清白白,不與商業經濟沾邊,至多附近有幾處小賣部;亦如今天遍佈海外大大小小的唐人街,至今所能展現給世人的仍然僅僅只是那年那月華人創業的困頓與艱辛、僅僅只是對過去在異國他鄉生存中掙扎與無奈的記錄,早已識別不出今天日益富強的中國身份。何處尋覓最成都的街道?我要推舉:惟有銀杏路才是成都的名片!
      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如今,這條背街巷子猶如"養在深閨人未識",正處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整合時期,或許正期待著本土出現一位真正有事業心、有眼光、有見識的"封疆大吏"來"包養"她,引領她走向新生,引來鳳凰齊舞,涅槃再生,打造成為最成都的旅遊勝地,以此地創建各種類型的銀杏博物館,展示本土的銀杏文化,展示無以計數的銀杏系列產品,無論春夏秋冬,引來人流如織,品味最成都的一道風景。如果得以實現,這位"封疆大吏"必將功德無量,名垂青史,永遠長留在成都人民的記憶裏。
      凝眸白果林的銀杏樹陣,可以看到在她們遒勁的枝幹上,佈滿了深深的溝壑與皺紋,也許那就是成都的當代歷史在她們的身上留下的一段段難以言表的傳說。這些傳說,沒準兒還包括她們承受人類糟蹋自然環境的一次次絕塵而去,以及她們面對當下生存環境日益惡化,揪心痛苦時無法掩飾、無法抹滅的悲壯。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她們生存的本事----隱忍痛苦、沉澱痛苦、轉化痛苦,永遠笑迎明天?這也許正是在與她們同時代誕生的恐龍早已銷聲匿跡數萬年後,她們仍然英姿勃發,笑傲天地的奧秘。
      對於銀杏,我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因為她作為一個文化因數,總會勾起我對成都的懷舊情愫,回憶起自己曾度過多年時光的百果林,以及那條曾鋪滿了我千百次腳印的銀杏路。我會永遠地思念她,只要我的生命還存在,我就不會忘懷她。因為總有一天,我們這一代人都不復存在了,正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些白果林的銀杏樹依然還會象儀仗隊的衛士一樣,整整齊齊地列陣,還會超越我們這些俗人的思考維度,默默地守望著千年的成都歷史滄桑,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她們的固有稟性,把宏大的歷史?事話語深鎖在她們的軀幹裏。靜候將來的人去解讀她們,去與她們對話,這就是她們將會永恆與不朽的魅力。
      作者:桑宜川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