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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間曾有大美 懷念首都機場的壁畫(上)
( 2011-01-07 )



袁運生的《潑水節》局部,北京機場壁畫,作于1979年。

      金秋10月,在新疆大學召開的《人文新疆》國際會議結束後,我乘機前往北京,參加第二輪《人文北京》國際學術會議。當乘坐的航班在北京新航站機場徐徐降落後,我邁步向出口走去。在宛如蒼穹蓋頂的新航站樓大廳裏,極目四望,頓時產生了一種空曠寂寥的感覺,面對極具後現代主義建築風格的北京新航站樓,我情不自禁地默默叩問,作為首善之都的門戶,你展現的歷史文明在哪里?可知你已漸行漸遠?但不知你還要遠向何方?
      如今,國內的各地機場爭相“做大”,候機室造型如同流水線作業“克隆”出來的產品,毫無新意,大而無當,沒有任何親和感,完全忽略了對文化氛圍的營造與重建。
      一種莫名的願望,促使我像朝聖一樣,期盼前去昔日的首都機場大廳,去看看那當年曾名動華夏大地的《潑水節——生命的讚歌》大型壁畫,看看她是否今日仍安在?待我乘車到了那裏,她卻早已“人去樓空”,查無音訊。
      看那一群滿臉麻木而茫然的大廳員工,我不由得悲從中來。啊,難道中國的當代歷史片段這麼快地就在年輕一代人中被徹底遺忘了嗎?
      還記得“文革”浩劫結束後的79年9月,我們這一代七七級大學生剛考進高等學府不久,國內最大的現代化航空港——首都國際機場落成,位於候機室大廳的7幅大型壁畫也面向社會開放。當時是一個舉國歡騰的新聞,華夏大地上第一次有了“國際”機場,大型壁畫,裸體藝術,這一組極具時尚感的現代詞語頻頻見報,強烈刺激“睜大眼看世界”的國人,我輩學子也甚為振奮。那時候勿寧說中國美術界,及社會各階層,整個國際社會都投以好奇與關注的目光。
      時光倏逝,轉瞬間30年已過去,彈指一揮間!《潑水節——生命的讚歌》那幅巨型壁畫始終留駐在我的腦海裏,五彩斑斕,絢麗多姿,至今依然還那麼鮮活。她曾經鑲嵌在北京國際機場候機室的大廳正方牆面上,幾乎佔據了整個大廳的空間,視覺效果十分宏偉壯觀,美輪美奐,令人歎為觀止,嘖嘖稱奇。公開展示後,海內外引起轟動,遐邇聞名。
      原創作者是袁運生先生,中央美院出道,據說當年作畫時“右派帽子”剛被摘下。在他的筆下出現了四個正在沐浴的靚麗傣族姑娘,遂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
      媒體討論持續升溫,仍然延續“文革”時期的“火藥味”,將至善至美的美術作品升級到道德品質層面來展開全國大討論,其他議題如人體美、線條美、形式美是否具有審美價值也成為了熱點。是耶非耶,一言九鼎的權威已古,無從定論。但是,她所體現的藝術品位和藝術價值,所蘊涵的人性美與自然美,當時已贏得了國際社會人們的廣泛喜愛與認同。
      據資料記載,這幅壁畫名叫《潑水節——生命的讚歌》,在高三米四、長二十七米的牆上,描繪了傣族人過潑水節的情景。壁畫由兩大部分組成,在正面的牆上,展現傣家人擔水、潑水及舞蹈的情形;東側牆壁上描繪的是沐浴和談情說愛。這讓我聯想起了膾炙人口的風俗畫《清明上河圖》,是北宋畫家張擇端所作的國寶級美術作品,但《潑水節》巨幅壁畫則顯得更為流光溢彩,鮮豔奪目,濃郁的邊塞少數民族風情栩栩如生。
      正是沐浴這部分,由於出現了女性裸體,在壁畫展出幾個月後,引起了舉國上下的“文革”式辯論,當時北京機場管理層也頂不住壓力,為了平息某些無厘頭的“毛派”批判家的怨氣,干脆給每一位沐浴女下身私處遮上了一塊所謂的“遮羞布”,如此荒唐之政府行為,遂引得天下人啼笑皆非,欲哭無淚。
      據說為了給這幅壁畫遮羞,80年代曾先後採用過紗簾、布幕、紙張、木板等材料,恰如今日的三點式泳衣,給伊甸園裏的傣家沐浴女分別穿上了胸衣與褲頭,實在是天下第一滑稽之事。隨政治風向,“遮羞布”時開時閉,一遮一擋持續了10年之久,蔚為大觀。直到1990年9月,北京亞運會開幕在即,鄧小平“龍駕”光臨,看過後丟下一句“這幅畫好”,禦旨下來,順乎情合乎理。才又將釘死的擋板重新加以拆除,遂使這幅大型壁畫在燦爛的北京陽光映照下達數月之久。時任機場建設總指揮的紅頂大佬李瑞環,木匠出身,但對知識份子甚為體恤,曾表態道:“藝術家的事,我沒有資格來批准。”這話說得真好!相信今後治學嚴謹且有良知的中國歷史學家將會為他的功德大寫一頁!
      然而,好景不長,這幅國寶級藝術畫作,最終於“北京亞運會”後被下令“封殺”,不知何人操刀,像早年西方強盜掠奪並糟蹋敦煌壁畫一樣,一夜之間被鏟了下來。
      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和中期,萬馬奔騰的年代,實在發人深省。就是這樣一幅壁畫,居然驚動了朝野,政治老人各執一說,上令下達,“遮羞布”被拆下又掛上,反反復複,實在是世界文明史上絕無僅有的“千古絕唱”!我們的民族,自鴉片戰爭以降,已經飽受了太多的戰亂與內鬥,可謂遍體鱗傷,“文革”浩劫之後,何以為了國寶級的美術作品“走光”而舉國上下吵得沸沸揚揚?實在令人感到可悲!
      那個年代,能夠乘坐飛機出行,如同火車的軟臥,需要具備處級以上的行政級別,並且要出示單位的介紹信,出差公幹或者具備海外關係證明。中國草根百姓的日常生活與機場的飛機起起落落,基本上沒有任何聯繫。因此,當年能有機會一睹壁畫風采的國人尚不太多。儘管如此,這至善至上的大美。全世界數以千萬計的旅客,在途徑機場大廳的歷史瞬間,都曾經目睹過。在她的芳容前留影。她見證了當代中國剛從“文革”浩劫中蘇醒過來的那一段百廢待興的滄桑歲月。
      儘管中國現代史上的“文革”已經結束了,但仍停留在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權大於法”的體制裏。突然間,由於京城裏另一位紅頂大佬說了一句什麼臆語,她就神秘失蹤了,與她一夜之間被揭開“遮羞布”,展現在世人面前一樣,一夜之間再度被遮蓋上“遮羞布”,直至人間蒸發,消失得無蹤無影。
      還記得當年我輩外語專業的大學生,人手一部半導體短波收音機,每天下課後,有機會就“偷聽敵臺”,其實就是外台廣播,第一時間瞭解到世界新聞。當時的海外媒體稱:“中國在公共場所的牆壁上出現了女人體,預示了真正意義上的改革開放。”正在內地投資的香港大亨霍英東先生也說:“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這幅畫還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較踏實。”
      確實如此,在海內外旅客的眼裏,首都機場壁畫其實就是中國的名片,是當時中國政治開放的試金石,文化藝術開放的一個歷史見證。但是,在當代中國的政治環境裏,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這段時間剛好處於“改革開放”的轉型階段,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人們都會將新出現的藝術作品放在當時特定的文化語境中進行解讀,並賦予其意識形態的色彩。這是“階級鬥爭”年代國人養成的習慣性思維,是耶非耶,留待歷史評說。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當年的機場壁畫在不經意間竟然引起了一場國內意識形態聲勢浩大的“壁畫運動”,眾說紛紜。這一年,有爭議的事件不僅發生在美術界。在歌壇出現的歌曲《軍港之夜》,因為歌詞“讓我們的水兵好好睡覺”,也屢遭受非議,爭議的內容竟是:“士兵們都睡覺了,誰來站崗保衛祖國?”這樣的質疑,據說也來自當時中國最高層的紅頂大佬們,因此一度被封殺,宣佈為禁歌。用現在的眼光看來,真是“豈有此理”!“無稽之談”或曰“天方夜談”!
      回望歷史的那一頁,機場壁畫正式對外展覽之前,美麗的傣族沐浴女是拿幕布擋的,定時展開。參觀者需要憑學生證和工作證方可進入候機室大廳觀看,貿然闖入者會被當作“流氓”抓起來。

1979年創作《潑水節——生命的讚歌》時期的袁雲生。

1986年袁運生在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