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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舊里牟蘭伴我走多倫(之三)
( 2010-12-23 )



上海多倫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舊址。

      在夏先生的版本中,李鴻章的重外孫女張愛玲倍受激賞,遂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對作家評價的“百年謳歌”與“千古絕唱”。
      據我在海外大學多年調研,自80年代以來,國內高等院校中文系的莘莘學子,為眾者從,僅以張愛玲為題做博士論文的就已累計超過600多篇,成書100多冊,同一題材的碩士論文數千篇。因為了他的這本書,忽悠得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研究學子為此打涌堂,長盛不衰,論文題目相互撞車,文字內容相互抄襲,更有數以千計的文學教授、碩博士導師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參與指導和論文答辯,夏先生若是有知,他定會啼笑皆非,欲哭無淚。其實,可供研究的中國現代作家何止這麼一個?民國時期,雖然時局“兵荒馬亂”,但是文壇上卻百鳥爭鳴,大家如林,星河燦爛,早已是浩浩蕩蕩,信手拈來都成書。
      張愛玲本是一位華麗而又蒼涼的上海灘女人,也有過行板如歌的三次婚姻,遺憾的是膝下無子嗣。夫君分別是三個作家胡蘭成、桑弧、賴雅,但她從不善張揚。尤其是1949年以後,轉道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國,後半生甘願默默無聞地隱居,銷聲匿跡,直到客死他鄉。
      張愛玲後期的孤島小說《秧歌》與《赤地之戀》,因對當時國軍主導抗日戰場大背景的真實描寫,如同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寫中國的小說《大地》一樣,甚而被國內禦用學界多年來斥為“反動作品”,整個作者也被打入冷宮。對此,臺灣女作家龍應台在她的《秧歌》書評《一支淡淡的哀歌》裏就說過:“我認為那是完全看走了眼”,“淡淡的《秧歌》,卻絕對是一部世界級的藝術品”。還記得大陸現代作家劉心武在他的散文《拾花感恩》裏也曾感嘆:“夏志清那本用英文寫成,又被別人譯為中文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在中國大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張愛玲的才氣之所以80年代後在大陸重新受到關注,不能不說與夏志清先生的發掘與高度評價無關聯。
      那時候,人們普遍熱衷于出口轉內銷,追捧各種時尚觀念與人物,如同歌後鄧麗君、大俠金庸等被請進了國門,本土文壇也得有新偶像,出版界也需要有炒作的新題材。這是當時國人的價值取向與習慣思維,本也無可厚非。
      其實,沈從文先生的敘事思維遠比他的小說故事更值得人琢磨,李劼人先生的文學成就也并不輸給沈從文,甚至在沈之上。因為李劼人的小說語言中規中矩,是地道的“國語”,據我考察,他多年來一直被不少歐美大學選定為研究中國現代漢語的範本,不無道理。而沈從文的歐化漢語總讓人有“簡直不是中國人說的話”之感,錢鐘書的俏皮話太多,老舍的語言又“京味兒”過于濃厚。論小說內涵,李先生作品獨樹一幟,裏面有波瀾,有沉鬱,有笑顏,有哀傷,有四川廣闊的民俗風景,有中國歷史沉浮的大悲大慟,有中華文明幾千年的精神傷痛。我以為這才是文學要表達的真意所在。
      記得還是高中生的時候,我的語文老師聶先生在講授巴金小說《家》、《春》、《秋》時,就曾大膽地感言道:“其實,四川最好的作家還不是郭沫若和巴金,而是李劼人先生,他真實地寫出了中國的現代歷史與文化”。這話出自“文革”後期,當時是很出格的提法,可因言獲罪,發配“滄州”,因為完全背離了革命文學的“主旋律”。至今,我仍對中學語文老師當年對我的文學啟蒙懷有深深的敬意。
      近30年來,張愛玲倍受追捧的現象一直延續,似乎可以說是“供需關係”使然,這是後現代社會最時尚的話語。過去的文學偶像倒下了,需要有新的來替補,都市時尚文化一浪接一浪。
      在後現代社會裏,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企盼找到輕鬆愉悅的感覺,似可理解。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魯迅先生引領了前面幾十年如火如荼的“革命”文學史,如今“階級鬥爭”和“統一戰線”的口號已經出局,不再左右讀者的審美趣味與取捨的時候,小資情趣開始了濫觴,張愛玲筆下的舊上海故事恰巧被歷史選中了,只有張愛玲來拿接力棒,她過了又該輪到誰呢?
      話說回來,左聯舊址記載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滄桑一頁,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陳列館裏展示的均屬當年的各路“革命”作家與“紅色”團體,然而大陸出版的幾種經典文學史版本,卻再現了這一脈相承的編寫思路,選擇標準與價值取向,是政治壓倒一切時代的產物。缺失了許多重要篇章的文學史,套裝內容顯得單薄而不全,只能說是毛式話語權主導的偽史。其實,泱泱華夏,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本可以寫得琳琅滿目,本可以不厚此薄彼,本可以公允地再現百鳥爭鳴的歷史,遂成其為一本嚴肅的,有價值的學術著作,流芳百世,何須“削足適履”,硬要去把客觀存在的一代文學信史加以“生吞活剝”!?
      左聯舊址,如今海內外公認的學術泰斗夏志清先生要是來看過了,找不到任何一位當年他所推崇的文學人物,不知作何感想?
墨香咖啡——亭子間裏話滄桑
      在牟蘭的陪同下,我來到了一處名叫“老電影”的漂亮小洋樓歇腳。據說這是中國最早的無聲電影院。進入廳堂四望,古香古色的西洋氣息撲面而來。落地的大玻璃西式窗戶,紫紅色的厚重基調讓滄桑感凸現。繁茂的大樹雖然掩映洋樓,仍然擋不住灑落下的細碎陽光投身進來。
      我們登上了頂層的亭子間,向服務生點了兩份下午茶式的咖啡,找了一個靠窗的小桌坐了下來,開始細心地體味那一份大隱隱于市的悠閑。
      俯瞰窗外的景致,魯迅先生《且介亭雜文》裏的篇章總在我的腦海裏縈繞,讓我感到上海的窈窕與精致也非別的城市所能模仿得來,舉手投足之間都能讓人對張愛玲年代充滿了想象。一邊是充滿柔情的輕歌曼舞,一邊則是西洋爵士樂的鏗鏘聲。還有那每逢陽光明媚的時候,弄堂裏像萬國旗一般挂滿的褲頭與被褥,即使歲月不留情地在她臉上刻滿滄桑,那份雍容與閑適的氣質總是跑不掉的。
      在我們身處的亭子間裏,擺放老電影裏才有的道具,舊式的留聲機唱針,在橡木唱片上吱吱地劃出了讓人心醉的“何日君再來”樂聲,薔薇花墻紙,橡木壁爐架,配泛暈黃燈光的典雅吊燈,無不給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本文作者與牟蘭女士在上海多倫路的老電影洋樓亭子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