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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舊里牟蘭伴我走多倫(之一)
( 2010-12-10 )



上海多倫路口的牌坊門。

      2010年金秋十月,我從加拿大溫哥華啟程回國開會,最後的第三輪會議應邀到上海,參加了上海師範大學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會期間歇,在大學時代的老同窗牟蘭女士的熱情引領下,我終于有了機會造訪我心儀已久的文化名人街——多倫路。雖然人在他鄉,旅途勞頓,然溫馨的友情,仍使我頓生賓至如歸之感。剛走到多倫路口,就被牌坊門上的“海上舊裏”四個古色古香的楷體大字吸引住了。啊,這裏不就是那少時讀魯迅讀到的場景?舊時魯迅先生常來散步,到內山書店去喝下午茶的地方嗎?那年那月的文學沙龍,敦厚謙卑的內山先生,早已人去樓空,不知東瀛花語今何在?
      多倫路口的牌坊門精致而又典雅,像一道高大的屏風,仿佛把虹口街市的喧囂與燈紅酒綠都通通擋在了外面。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來往的行人拉出長長的斜影,忽隱忽現。看得出來,多倫路兩邊的西洋建築,雖說已經人為的翻修,如像北京的琉璃廠,成都的寬巷子,廣州的文德路,卻還能感受到昔日濃重的海派文化的韻味,但近距離觀看始終有一種游離的氣息,讓人恍惚中琢磨不定她當年的風韻。
      從這條路上,曾走出過不少青年作家,無數的文化名人曾在這裏駐足居留。至今,各種不同風格的舊式建築依然保持原有的風貌。如果你一不留神邁進一條分叉的弄堂,都市的喧囂將會頓時消解得無蹤無影,呈現出一片靜穆,這種外熱內斂的氣息,烘托出了上海都市文化的精髓。這確實是一片人文薈萃之地,她的氣質不是一般街巷可比擬的。
白日裏,多倫路常常游人如織,但是卻仿佛總有一層神秘的面紗。大半個世紀前,她曾是上海虹口的顯赫之地,誕生過訴說不盡的故事與傳奇。如果你能到這裏漫步,聽見靜穆中樹葉的沙沙聲,凝望“老電影”洋樓上斑駁的窗欞,你或許會感到時光倒錯,恍惚又回到了“何日君再來”的歲月。不經意間,你或許會看到多倫路兩邊的弄堂裏,兩旁用竹竿撐起的一排排正在晾曬的被褥,以及迎風飄揚的褲頭,雖然會讓你視覺雜亂,仍會不由得感到一種尋常百姓家安居樂業過日子的和諧與溫馨。
      我由衷地喜歡上了這條文化街。如今,這裏依然保持中式傳統的庭院,以及歐式建築的風格。許多老上海人家的院落,因為不勝游客的好奇闖入,敲門騷擾,門口都挂上了“私家住宅,謝絕參觀”的告示牌。
      無奈中,我只好透過鐵柵欄大門,欣賞裏面的水榭亭台,領略舊上海尚存的遺風遺跡。
魯迅笑了——鹹亨酒店不賣酒
      一走進多倫路,我就感到四處仿佛都有魯迅先生的影子,仿佛每一幢宅邸都與他有關。是啊,難怪路口的第一家商號就叫鹹亨酒店。店前的孔乙己銅像,身長袍,微弓背,一臉謙卑,那正是按小說裏的形象克隆出來的孔乙己。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這銅像正是這副模樣,所不同的是這銅像孔乙己的臉上似乎帶幾絲笑意,高舉的左手,手裏捏一顆茴香豆,微張開的嘴似乎正在向顧客說:“真的好香哩”!已不是那個“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了。
      其實,老字號大小的鹹亨酒店座落在魯迅先生家鄉紹興的都昌坊口。幾年前我曾去拜訪過。相傳當年鹹亨酒店只是一間門面的小酒店,由魯迅的族叔周仲翔主持店務,還有一個伙計和一個徒弟,賣酒兼營醬油。當然那裏面的小伙計和小徒弟絕不是魯迅小說中說到的“自己”,那自然是出于小說表述的方便。門前左側挂一副寫有“鹹亨酒店”字樣的酒旗,右側是一座曲尺形的大櫃檯,櫃檯上并排放一個個朴拙的陶制小酒壇,酒壇上標有“花雕酒”的商標。這“花雕酒”就是有名的紹興黃酒。店堂的擺設倒不講究,簡陋的方桌和長凳,想必是刻意按照當年的式樣設計的,很符合咸亨酒店當年的氣氛。可以使顧客在用餐時體驗一下小說中那種意境。
      然而,呈現在我的眼前的多倫路“鹹亨酒店”門面卻裝修得古香古色,進入廳堂,裏面的裝飾更為精致,穿金戴銀,失去了原有的質樸與粗獷韻味,與高檔餐廳毫無二致。其實,世俗人生,凡事不為過,行事恰當好處便是最高境界。孔乙己本來是個悲劇人物,魯迅的小說寫得真實,人物栩栩如生,許多讀者都看得欲哭無淚,但今天的多倫路卻將其變成了一個喜劇人物。看孔乙己立在店門前,殷勤攬客的那副笑容可掬的神態,路過的游人或許會納悶,昔日的孔乙己怎麼會有經驗和資格當上了今日星級酒店的大堂領班?
      自上世紀50年代以降,中國大陸出版的幾種《中國現代文學史》經典版本,都無一例外地將魯迅先生的《孔乙己》等短篇小說評價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白話文小說,其中的《狂人日記》更被推崇為第一篇發韌之作。其實未必盡然。這一觀點濫觴于那個“革命鬥爭”的年代,至今這一誤導還沒有糾正過來。
      《狂人日記》發表于1918年。而在這之前,不少的作家就已經開始了用白話文進行文學寫作,比如胡適先生早年在美國留學時期的女同學陳衡哲,從法國海歸的李劼人等,他們的短篇小說公開發表在1912年至1917年間上海,成都,北京的文學期刊上,均早于魯迅先生的作品《狂人日記》。為了澄清以上的誤讀現象,我曾專門英譯過李劼人先生的短篇小說《兒時影》等篇,并以自己的研究心得寫出了英文論文,交由美國印地安那州立大學的《現代中國文學》期刊和港大的《翻譯》期刊于1998年先後刊載,以期引起學術界的討論。
      直到今天,當我漫步在上海多倫路上的時候,當年的這一文學緣仍像是揮之不去的魔咒,始終纏繞在我心中。在過去那大半個世紀裏,因為毛式階級鬥爭的需要,多倫路遂成了一邊倒的紅色話語中心,魯迅先生也被捧上了神壇,誰也不敢有微詞,否則惹來大禍臨頭。其實他也是人,而且是一位我所敬重的前輩文學大家。
      如今,魯迅先生依舊安然地坐在“鹹亨酒店”路邊的藤椅上,依舊點燃那一隻永遠也燃燒不盡的駱駝牌香煙,仿佛在與我絮語,說起他棄醫從文的初衷,說起他所擔當的民族大義,說起文壇諍友的各行其是,說起延安來的瞿秋白主張普羅大眾文學,說起“統一戰線”永遠也無法統一,說起所背負的像鉛一樣沉重的歷史,是如何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上海多倫路口的鹹亨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