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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蠶到死絲方盡 懷念我的老校長{1}
( 2010-12-03 )



老校長在領導和教學工作上,處處身先士卒自不必說,對學生更是關愛有加,對學業優秀或某方面有特長的學生則更是器重。不僅記得住他們的姓名、班級、成績、特長,甚至個性特征、家庭住址等情況也了然于心,任何時候談起來都“如數家珍”。

      得知老校長去世的消息時,我簡直無法相信!他一向健康,過84歲生日時還那麼矍鑠,怎麼可能說走就走了呢?老校長是我的母校——成都天回中學的創建人。1957年,他受命來到我的家鄉,創辦了我們那裏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官辦中學,并擔任校長。
      當時,家鄉還是成都市的遠郊區,連公交車都沒有開通,條件相當艱苦。雖說是受命創建新校,但上面卻無法配齊相應的人員,連教導主任都沒有配備。甚至連非開不可的政治課也沒有專任教師。為了能夠儘快開學行課,老校長不聲不響把這幾項工作統統兼了起來。這一兼,就是兩個年頭,直至1959年招收第一屆高中生。
      後來,雖然學校工作步入正常化,但如遇教師生病或因事外出,他還是經常自動當替補,接過別人的課程。我在母校讀初中期間,他也代過我們的英語課,因為他畢業于四川大學外文系,并且是從樹德中學高中二年級提前考入川大的高材生。
      其實,校長和教師這雙重職責他何曾放下過一刻?在領導和教學工作上,處處身先士卒自不必說,對學生更是關愛有加,對學業優秀或某方面有特長的學生則更是器重。不僅記得住他們的姓名、班級、成績、特長,甚至個性特徵、家庭住址等情況也了然于心,任何時候談起來都“如數家珍”,學生也因校長瞭解自己感到十分榮耀。2008年母校歷屆師生在成都北湖聚會,紀念建校50周年,他對很多學生仍然記憶猶新,見面時直呼其名,還扳指頭歷數人家少年時代的淘氣事。儘管當年的學生多已鬢髮染霜,他自己也是耄耋之年。
      雖然學校初創,各方面條件有限,但因校長勵精圖治、老師業精于勤,卻是一派蓬勃景象。“窮且愈堅,不墜青雲之志”,1960年首屆初中生畢業,4個班中考,落榜僅2人。1962年首屆高中生畢業,多名學生一舉考入上海交大等京、滬和四川省的高等院校。1963年再上層樓,第二屆高中畢業生除更多人“鯉魚躍龍門”考入大學外,更有兩人如“黑馬”脫韁,分別考上了北大和清華。
      錄取通知書飛來,震動了整個天回地區,也震動了當時的成都教育界。即使在“高校擴招”已逾十年的今天,考入清華、北大仍然會產生相當的新聞效應。可以想見,在實行“精英教育”的47年前,一所籍籍無名的郊區中學竟有兩名學子同時登凌“象牙塔”之巔,會讓多少人側目而視!要知道,那時的清華大學可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識字的院士校長,沒有在專著中把“蔣介石”改成“常凱申”的歷史專家。北京大學也沒有公然宣稱“老上訪專業戶至少99%以上精神有問題”的醫學教授。
      那個時代也不存在“潛規則”和“錢規則”,縱使誰既有權又有錢,揮舞這兩條“大棒”也難砸開聖潔的高校大門。要想考入清華北大這兩所中國的頂級大學,若非佼佼者中之佼佼者,豈能“蟾宮折桂”?
      無論如何,那年的母校在“圈子”裏是實的露了一把,以致這年秋天國家調整教工工資時,成都市教育局給母校教工的調資指標比一般學校高出了8%!老校長當然不會就此止步,他借勢發力,帶領師生繼續風雨兼程。1964年第三屆高中生畢業,總錄取率竟突破30%,遠遠超過了當時省內許多重點中學!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那幾年正值史上聞所未聞的三年大饑荒。雖然政府嚴厲實行食品配給制,大力推行“瓜菜代”,但人們吃糠咽菜仍然食不果腹。浮腫病大量發生,餓死人并不鮮見。1962年,老校長的父親就是“因實在過不了糧食關患浮腫病而故,終年57歲。”{2}
      我那時雖然還是小學生,也跟大人們上山撿紅苕、下田捋稗子,想方設法尋找一切能吃的東西填充肚子。食物之匱乏,從母校一位老師寫的打油詩也可見一斑:“農場瓜菜摘,來了不速客。師生齊動手,捉拿偷菜賊。捉到給獎勵,五斤蓮花白。”詩文所述,就是大饑荒時期母校老師輪流值守學校農場以防有人偷菜。誰抓住偷菜賊,就獎勵誰五斤蓮花白。因為寫得既情景交融又“吹糠見米”,機緣巧合便成了“經典”流傳至今。2008年師生聚會時,師友們說起來還不勝莞爾。
      大饑荒肆虐3年,罹禍最深的當數農民。母校地處遠郊農村,大部分學生來自農家。那幾屆學生讀書期間正當大饑荒高峰年月,要取得如此不凡的成績,老師該是何等的辛勞,一校之長又該是何等的操心!正是由于老校長和母校老師夙興夜寐嘔心瀝血,許多農家子弟才得以走出農村。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改變了一生的命運。1965年我在母校完成初中學業,之所以沒有報考可以較快改善生存狀況的“技高”而報考了將來可以上大學的“普高”,正是因為母校給了我足夠的底氣。以至12年後高考終于恢復時,才能考入西南師範學院,園了大學夢。
      然而,白雲蒼狗,世事難料。令人扼腕的是,老校長沒能一直在母校發光發熱,培育更多人才。正當他專心致志帶領師生共創更大輝煌時,1965年政府決定在母校校址上另辦一所物資學校。母校因此被拆分,并被從原址遷走,他也因另被任用不得不離開。次年,“文革”禍起,釀成十年動亂。其間,他曾兩次被關進“牛棚”。母校再沒閃現過同樣炫目的光彩。吊詭的是,擠走母校的物資學校也遭裁撤。面對此種胡亂折騰,老校長痛心疾首卻也無可奈何。
      2008年師生聚會,當他談及沒能實現把母校辦成一所郊區“黃埔軍校”的初衷時,還撫掌嘆息、不勝唏噓。他把自己的惆悵吐露在仿陸游《訴衷情》填寫的一首詞中:“當年冀圖育英才,隻身赴天回。理想夢斷何處,塵染舊衣裳。志未酬,鬢先秋,歲月流。此生誰料?心在遠方,身老益州 !”未曾料想,師生聚會之後僅兩年,事前沒有任何預兆,老校長會突然離開我們,心懷未得舒展的育英理想,“身老益州”,抱憾遠去。我和得知噩耗的母校師友趕往他家,為他送上最後一程。望墻壁上他那安詳的遺容,想起他《訴衷情》那首詞,我不禁黯然神傷!
      似乎又聽見了師生聚會時他那一聲喟然長嘆。一位初62級的學姐講起她親身經歷的一件事:大饑荒時期,班上同學因為餓得無法堅持,許多人等不及放學就偷偷跑出學校去找吃的東西。看見學生荒廢學業,老校長急在心頭。後來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太華、寶嚴、余家三個大隊初62級學生的戶口都被轉到了學校。她家當時在太華大隊,戶口轉到學校後才知道,這些農村學生竟然可以得到和“城鎮居民”一樣的糧食定量,每月29斤大米。“那可是救命糧啊!”學姐泣下沾襟。我猛然想起,在老校長2009年8月寫成的筆述《人間事》中,記下了他父親1962年因“過不了糧食關”死于浮腫病,卻沒有記述為這幾十個學生爭取到救命糧的事。是歲月風塵掩蓋了他的記憶還是他從來就認為:保護學生是學校的天職,作為一校之長的他更是責無旁貸!
      這些,隨同老校長的離去,已經永遠無法求解,包括他理想夢斷的惆悵、壯志未酬的遺憾,正當盛年卻無法從事心向往之的事業;眼看生機勃勃的學校被拆分卻一籌莫展。最終一腔熱情付之流水,一生努力半世坎坷,這樣的現實,對任何理想火花不曾熄滅的人來說,何止遺憾,簡直是無盡的悲哀!
      然而,他真的應該遺憾嗎?不!儘管他矢志辦學育人并且成效顯著。但是,讓不讓他辦,能不能繼續辦,豈是他自己所能選擇!做什麼,怎麼做……處處皆有組織決定。個人,豈能做主?但是,在母校數千學子心中,老校長已經殫精竭慮。“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老校長安息!

      注{1}老校長鄭日泉先生,生于1926年6月,卒于2010年11月。
         {2}鄭日泉先生筆述《人間事》P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