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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的狗
( 2010-08-01 )



      大黃是跟隨弟弟的降生來到我家的。養狗原本是為了看門。但集體化以後,看門狗也就集體失業。因為到處變得路不拾遺。我家所謂的門,其實已只是幾根木方釘成的欄杆,門板都搬到集體去了。
      兒時的記憶中,最大的失竊案莫過于六太婆家裏丟失的那只雞蛋。好多年後,老人家還在控訴不已。
      “真是白日裏見鬼。明明聽到蘆花雞報喜,趕緊從茅廁出來,雞屁股還冒熱氣,雞窠卻是空的。我家六十伢子幾天沒吃飯了,就等這只蛋。哪個沒良心的賊子,吃了爛腸子死!爆肚子死!雷打火燒死!”
      六太婆的大嗓門響起來,大屋場天搖地動。
      案子雖然不了了之,但那入骨入心的咒罵,足以使人膽寒。
      後來我們的新家建到離大屋場近一公里的地方,從此單家獨屋,遠離是非,母雞可以隨地下蛋,瓜蔓可以滿地亂爬。但伴隨而來的,也是難以承受的冷清。夜風呼嘯或大雨滂沱,我們就像住在深淵裏。爸爸終日在外忙碌,家裏只有疲憊的母親和幼小的我,伴昏黃的煤油燈,一隻老鼠的穿梭,一個樹影的晃動,都可能使我們豎起驚恐的耳朵。母親一再說要養條狗熱一熱屋場。
      狗原本是一種讓我痛恨不已的東西。在臨我家最近的雷公壩,住四戶人家,有四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玩伴。偏偏那裏養四條凶狗。這是十分要命的誘惑與煎熬。只要稍有空隙,我就像私會的情人,急切地奔向充滿危險的目標。往往還隔兩三百步,就有兩條狗沖到高地上狂吠,一條則呲一口尖牙匍匐路旁,還有一條深沉地躬在那裏,看似神色不驚,實則蓄勢待發,都是一副前世有仇的凶相。我手裏緊攢石塊,和它們僵持對峙,不敢近前一步,只能等玩伴們揮棍子出門接我。確實曾經有多人被它們扎實地“親近”,那結局無一不是鮮血淋漓。沒有正經的大事,即算是牛皮的壯漢,也輕易不到雷公壩串門。
      十歲那年,我無意間成了英雄。那天照例繃神經走過去,隔老遠,一條惡狗就直奔過來了。緊急中,我抓起一把石子砸過去。
      大概是老天垂青,執意要豎子成名,一顆石子不偏不倚,正中它張開的血盆大口。只聽得一聲凄厲,一注鮮血從嘴角噴出,其他三條也被因此猝不及防,嗚咽轉頭瘋竄。
      從此,四條無視天下的惡狗,哪怕只是聽到我的聲音,都無不望風而逃。這情形讓我在兒時的玩伴中博得了近乎神秘的威望。
      母親生下了弟弟,外婆帶來了大黃。大黃到我家的時候,我對它保持足夠的戒備。只當夜靜人倦時,幾聲汪汪的叫吠,讓我們平添膽色。它喜歡老是跟在我身後,儘管我時常嫌惡地踢開它。畢竟大家都還是小孩,不懂事,不記仇,它以為踢它就是跟它戲耍,反而就勢打幾個滾,做出幾個花樣,慢慢也就兩不相厭。
      正所謂什麼屋場出什麼狗,雷公壩從來是惡狗輩出。父親母親都一向好客,絕不允許因為一隻狗而門庭冷落。大黃初來時,也曾恪盡職守,對家裏來客放肆吠叫,因此多次遭到父母的厲聲呵斥。大黃有記性,後來凡有人來訪,它也就適可而止,象征性地報個消息,而後就識趣地退隱,絕不惹是生非。
      而且大黃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崗位。
      比如外婆走了,母親要下地勞動,我要出去看牛。弟弟就一個人在家,坐在座籃裏。看我們離開,弟弟睜澄亮的眼睛,嘴巴一扁,到底沒有哭出來。幾個月大的孩子,要丟在家裏,母親有說不出的心疼,她噙眼淚,把兒子交給大黃。經過幾番訓練,大黃果然聽話。座籃是可以轉動的,弟弟原地轉動,大黃就在弟弟的身邊繞來繞去。也不知這兩個小把戲玩出些什麼花樣,總之是我們回家時,老遠就聽到弟弟咯咯的笑聲。
      有天媽媽回家,看到弟弟已經蜷縮在座籃裏睡了,一隻手抓大黃的半邊耳朵。大黃清醒地蹲,一動不動。多麼心善的一隻狗!——媽媽常常向客人誇耀。大黃在我家呆了10多年,直到壽終正寢。在鄉下,能夠享盡天年的牲畜鳳毛麟角,何況是原本可以成為佳肴的狗。有一回,一個遠房親戚看到肥碩的大黃,說要出好多好多錢買下來,弟弟偶爾聽到,趁父親端茶的功夫,一棍子把大黃打得奪路而逃。他一邊把狗趕遠,一邊喊口號抗議:誰買狗,沒良心!誰賣狗,沒良心!事實上,父親知道大黃在家裏那份無法替代的份量,從來就沒有打算賣狗。後來,村裏偷狗、毒狗的事情越來越多,而且有了專門的狗販子,村裏的狗,最多也就那麼兩三年壽命了。

一籃春水

      關于廣州

      喜歡一個城市需要理由嗎?
      如果你大概走了走北京或者上海,就會發現,這几年的高速發展,讓城市們越長越像。即使周庄、蘇杭,也找不到本該屬于她們的小院薔薇似的沉靜,鋼筋水泥換取了陳逸飛油彩中的粉牆黛檐,往昔的一葉扁舟人家,陷進畫布,越來越像個謊言。
      廣州不同,廣州的碼頭姿態一直存在,熙熙攘攘,來往殷勤,外來妹和打工仔充斥期間,怀揣小小的夢想,踏實而自然。他們腳步匆匆,打扮隨意,但卻溫婉可喜,說什麼話都帶三分笑意,沒有背靠大碼頭的得意,也沒有外來移民的小心謹慎。
      我每次去廣州都莫名的喜歡,即使台風來臨前行走于仿佛滴下水的空气中,也忍不住的神旺,很奇怪的感覺。
      你不隔閡也不見外,好像認定了這個城市一定會喜歡你,不管你是蹲在路邊吃盒飯還是坐在閃亮的寫字樓里頷首默然,這個城市一面示人。
      沒事的時候我愿意坐在飲茶處听周圍居民聊天,粵語玲瓏,尤其是年輕女孩子講來,溫潤入耳。奇怪,沒人認錯我,見到我就換做普通話,我只好認了自己是北人,只會在分手時輕聲說句:唔該。本地人喊人,差不多年紀一概喚作靚女靚仔,粵語喊出來理直气壯不顯肉麻,我也敢應。外地人喊我一概是斯文的某某小姐,我亦受用,好過北方多半用的“大姐”,越是尊你重你,越是“姐”來“姐”去,初次不适應,真想偏過頭不去應。后來年輕女孩子又換了新稱呼,喊做“美女”,直楞楞的,我已過了自戀的年齡,也不想應,還不如全國都學廣州好了,一概的粵音“靚女”,或者輕巧巧的“小姐”。
 最近一次离開廣州的時候正赶上台風要來。從碩大的窗戶望過去,這座城市一點也不“漂亮”,樓群矮矮的,年代間錯,既無規划,也不時髦,即不別出心裁,也不中規中矩,她就這樣,保留自己味道,毫無心机。
 喜歡一個城市需要理由嗎?

青  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