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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興的生日會
( 2010-05-14 )



      智卉和國珊是常有往來的芳鄰。
      她們住同一條街,智卉的房子在街西,國珊的在街東,步行只需要三分鐘。她們是在街口的公車站認識的,大家都來自大陸,年齡相若,自然談得投契。而且,她們在加拿大都沒什麼親戚,朋友也少,但有一個住在附近的同胞,對方走進自己的生活圈子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國珊和智卉有空總會互相串串門,或順便送對方一點自己做的糕點美食什麼的。一到假日,兩個人也常會一起帶小孩去逛公園、逛商場,上一個長周末,兩家人還一起去維多利亞玩了兩天。她們都慶幸在異國他鄉能遇到一個談得來的來自故國的朋友。直至這一天,智卉才發現,原來她和這位芳鄰好友並非真的有百分之一百的共同語言。
      這天,國珊邀請智卉帶兒子一起到她家參加女兒青青的生日會。出席生日會的有幾個青青的同學和家長,還有幾個國珊的朋友帶了他們的小孩來。客人們也帶來別緻的小禮物,還有自己做的各具特色的食品,有蛋糕,有餃子,也有紅燒牛肉……。
      切了生日蛋糕,給青青唱了生日歌,就是大伙兒的美食聚餐了。然後,小孩們到家庭廳看電視、玩耍,大人到客廳聊天喝茶。
      “青青的鋼琴彈得很好,讓她來為大家演奏一曲吧!”一位叫王斌的女士對國珊說。
      “對,得讓壽星女表演。”另一位女士附和。
      國珊去把女兒叫來,十來歲的青青一點不怯場,立即為大家彈奏了一首《夏日最後的玫瑰》。掌聲之後,國珊說:“王斌,你唱首歌湊湊興!”
      “唱什麼呀,算了,別現醜!”王斌說。
      “你原是民工團的歌唱演員呀,還吝嗇你的好嗓子?”坐在她身旁的周紅說:“你唱,我替你伴奏。”周紅坐到鋼琴前去了,王斌眼見推辭不了,也只好站起來。
      “好吧,我唱一首《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她說:“這首歌唱給青青聽也合適!”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遼闊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在周紅的鋼琴伴奏下,王斌的歌聲輕柔婉轉,歌曲的旋律也優美動聽,但當控訴地主的歌詞出現,其他的人沒什麼反應,智卉卻不禁皺起眉頭。這些年來,她對那些帶有階級鬥爭、革命意識的紅色文藝已經越來越反感,當然包括歌曲在內。
      王斌一曲既終,掌聲熱烈。大伙兒不放過她,於是她拉了國珊一起,再來一曲《祖國頌》。
      智卉也承認,這首歌的旋律是動聽的,就像前一首歌,過去她也喜歡,但當她們唱到江南江北一片豐收的景象時,智卉的腦海裡就浮現了父親憶述的“三面紅旗”下遍地饑俘的那個年代的情景,心裡就不是滋味了。
      大伙兒意猶未盡,接著把他們熟悉的過去那個年代的革命歌曲一首又一首地唱下去——《我的祖國》、《歌唱祖國》、《紅梅讚》……甚至《東方紅》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也來了。
      “怎麼你們現在還這麼‘革命’啊?為什麼不唱點別的歌呢?”智卉忍不住說。
      “我們還會唱什麼別的歌呢?”周紅反問。
      “是的,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最熟悉的就是這些歌曲了。”國珊也說,“而且,有些歌還是滿好聽的,我也挺喜歡,平時也不由自主地會哼一兩句。”
      “可是,好多歌與現在已經格格不入,不合時宜了。”智卉說。
      “唱這些歌未必就是要‘繼續革命’。”王斌說,“實際上,這些歌曲只是我們過去青春歲月的集體回憶,許多時候,我們並非刻意地要去唱這些歌,而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然而然的行為。”
      “我聽老爸說,當年他們在唱《祖國頌》時,已經有人餓死,可是歌裡唱的卻是一片喜洋洋的豐收圖景,這不自欺欺人,完全是假大空的那一套嗎?”智卉說。
      “智卉的父親是名作家,他的話是真實的。”國珊說,“當年的情景大家也都知道。可是,這些都過去了,現在也不必那麼執著了。這歌好聽,大家唱唱也無妨吧!”
      “旋律好聽是一回事,歌詞的意思卻不能不當一回事。”智卉說,“我就是不能接受那些盲目肉麻的歌功頌德和謊謬絕倫、把全世界人當白痴的那些大謊言。”
      “那就別唱那些歌,咱們唱些別的。”國珊感到氣氛有點僵了,連忙打個圓場。
      “好,我唱一段現代京劇《紅燈記》的選段。”有人自告奮勇。
      沒有曲譜,周紅不會彈伴奏,國珊就播放了卡拉OK的DVD。
      “我家的表叔,數也數不清……”
      一曲既終,掌聲過後,智卉又說出了掃興話:
      “在‘文革’的時候,我老爸、老媽他們那些被批鬥的‘臭老九’,就是在這歌聲裡被打、被罰跪碎玻璃的。後來,他們一聽到‘樣板戲’的歌聲就心裡打顫了。”大伙兒面面相覷,都沒出聲了。
      螢光幕上接著出現的是《白毛女》裡楊白勞與喜兒的父女對唱——哎,還是“樣板戲”!國珊悻悻地過去把DVD給停了。
      “那天,我在同學家看了《白毛女》這個戲。”青青突然插嘴。“大家很奇怪,為什麼喜兒的爸爸不讓她嫁給財主。”
      “財主要她做小老婆啊!傻瓜。”國珊瞪女兒一眼。
      “我同學說,做二奶也無所謂,財主有錢,她可以享福呀!”青青說。
      國珊霎時呆了,不知該怎麼回應。
      “我在網上也看到有少女網友這麼說。”周紅插一句。
      “世道真的變了!”王斌說,“這種想法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
      “的確,世界在變。”智卉說,“我們未必能認同現在年輕一代的一些想法,但同樣的,我們也不能永遠抱著老皇曆不放。今天的紅歌回潮同樣是不可思議的事。國珊,我問你,你現在還會教青青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嗎?”
      大家忍不住笑了。國珊在窘迫中不知如何回答。
      “我相信你不願意她這樣唱的。”智卉說,“所以,我覺得我們早應告別紅歌,向前看,向前走,不應再回頭留戀那謊謬的過去。”
      大家沒吱聲,可是有人微微地點頭。
      智卉接著說:
      “有一位武漢作家應邀到溫哥華演講,講的就是紅色音樂對咱們這一代人的影響。他說,這一代人從小受紅色音樂濡染,就像遭受強暴似的,身體裡已留下了強姦犯的DNA。也就是說,這一代人中毒極深,毒素已深入血液、骨髓,要排去毒素,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那天的講座上,就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病態,這一代人是病人,必須接受治療或自我治療。”
      大家沉默無言。智卉看得出,有人同意這種看法,也有人不同意,或者只同意部份看法。
      “對不起,今晚可能掃大家的興了。”智卉說,“不早了,我先走。”
      智卉帶兒子離開國珊家時,其他客人還沒走。他們是繼續唱他們的“紅歌”,還是對她剛才的一番話七嘴八舌吵翻了呢?智卉不想去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