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案成為中國司法體制轉型中的一個重要案例。
重慶打黑，一度被有關勢力美化為神話，也奠定了薄熙來多年在中國各諸侯中鶴立雞群的地位。隨著薄熙來轟然倒臺，打黑成為了黑打。而在這種轉變中，除了薄熙來王立軍等人的命運發生巨變之外，李莊──這個來自北京的律師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被動地捲進“黑打”之中，李莊偽證案也成為打黑中的焦點事件之一。
薄王雖已垮下，但李莊仍在尋求公道──雖然人們的認知，已把他從當年的黑心律師，當成與黑勢力相抗衡的英雄。李莊案目前已被中國最高檢察院受理，其命運或許將揭示中國法治的命運。
李莊案很複雜，一切還得從2009年說起。當年，重慶市黑社會性質團伙主要嫌疑人龔剛模被起訴，李莊被其家人聘為辯護律師。
為“黑社會”頭子當律師
龔剛模曾任重慶銀鋼集團銷售公司總經理，成立了重慶萬貫財務公司。2005年，東方資產管理公司重慶辦事處將21億元不良債權以4300萬元賣予萬貫公司。據指控，龔剛模還與法院官員勾結，低價拍賣了重慶“奧妮土地”。而有犯罪前科的萬州人樊奇杭得到龔剛模資助發放高利貸，並於2006年8月開始購買了多支槍械彈藥。2009年6月3日，龔剛模指使他人在重慶江北區愛丁堡社區門前槍殺了重慶男子李明航。
2009年7月10日起，重慶開展了一系列針對當地黑幫組織的“打黑除惡專項行動”。龔剛模等34人的涉黑案被稱為重慶“打黑第一案”。龔於2009年6月被捕。2010年1月3日龔剛模等被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及有關黑社會、槍支、毒品、賭場、行賄的9項罪名提起公訴。2月10日在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進行了宣判，一審判處主要嫌疑人樊奇杭、吳川江死刑，龔剛模無期徒刑。5月31日，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了一審的判決。
2009年11月，龔剛模家屬來北京找到李莊，李莊受其委託成為龔剛模的辯護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12月10日，龔剛模檢舉李莊，稱李莊唆使他編造了被刑訊逼供的假口供。據重慶公安機關與其後的公訴書聲稱，李莊幫助龔與其他一些證人串供，教唆龔編造被警方刑訊逼供“吊了8天8夜、打得大小便失禁”等謊言，唆使其向法庭提供虛假供述並翻供，並安排他人和賄買警員為龔作偽證。
被控唆使被告編假口供
11日，李莊被事務所召回北京，在北京抓獲被終止為龔剛模進行的辯護。12日，他被重慶警方押回重慶，13日被刑事拘留，14日被逮捕。該案件於當月17日被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18日被檢察院以辯護人偽造證據、妨害作證罪起訴至重慶市江北區人民法院。
李莊剛被捕，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報》等首先開始大幅報導李莊案，使事件掀起了輿論波瀾。《中國青年報》等官方媒體的多篇文章與報導，特別是中青報的首篇報導《重慶打黑驚曝“律師造假門”——律師李莊、馬曉軍重慶“撈人”被捕記》，使用較誇張的修辭手法，明顯地指責李莊，公佈了李莊大量的“黑幕”。
而在開庭前，有媒體曾高調宣傳，李莊曾向北京同行打廣告說——“夠黑、人傻、錢多、速來”。事後，該媒體澄清報導資訊源是重慶方面“通稿”。究竟是有關方面編造的謊言以抹黑李莊，還是真有其事？遺憾的是，整個庭審均未涉及此事。據李莊的律師高子程稱，他會見李莊時提及這個問題，李莊予以否認。
12月20日，律師高子程、陳有西接受李莊家屬委託，為李莊辯護。21日，高子程稱重慶司法機關與李莊案有利益關係，申請相關部門回避，進行異地審理，被重慶法院駁回。
一審被判2年半
案件於12月30日上午9點到31日凌晨1點進行了16小時的庭審。2010年1月8日，一審判處李莊有期徒刑2年6個月，李莊向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無罪上訴。
嫌疑人檢舉自己的辯護律師、李莊案一審立案到判決歷時僅28天、庭審至判決僅8天、李莊案二審證人出庭作證達6位之多、警員作為刑事審判證人、被告人認罪而辯護人依然做無罪辯護、辯護詞對控方所有33份證據一一辯護駁斥，這些在中國刑事審判中都是極為罕見的甚至是先例。
1月10日，李莊的代理律師陳有西在上海律師協會發表題為《律師的界線——李莊案的前前後後》的演講，約3萬多字，透露李莊案的部分細節，和重慶當局的描述十分不同。
二審當庭認罪有玄機
2月2日，李莊案件二審開庭，庭審出現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重大變數：李莊當庭認罪，而律師則繼續獨立為其做無罪辯護。
李莊案的最高潮可以說是二審，他當庭認罪，並稱律師應政治掛帥、識大體顧大局。他的認罪陳述出乎許多人意料，被坊間認為是“出於安全考慮”。二審宣判後李莊稱重慶方面不守信用，並稱他之前認罪為假。
但二審宣判後，第二天，即2月10日，律師高子程證實了之前部分民眾的猜疑，即李莊二審認罪陳述為“藏頭露尾”的語句，其中六條認罪的第一個字組成了“被逼認罪緩刑”的諧音，最後一個字組成了“出去堅決申訴”的諧音（詳見另稿）。重慶檢方則否認緩刑換認罪的說法。高子程還稱，李莊認罪前，曾有高級領導找李莊談話，要求其撤回上訴，更換辯護律師。知情人士對記者稱，領導承諾只要李莊認罪，二審不開庭，改判李莊緩刑。
李莊出獄後表示，當時為了儘快出獄，尋找證據，寫了“悔過書”是一首藏頭詩。李莊回顧說，“藏頭詩”是一審結束後他在看守所策劃的。2010年1月8日，一審宣判李莊獲刑2年6個月，李莊當天下午就寫了8700多字的申訴狀交上去。不過，李莊隨後認為講事實、講程式、講法律，講什麼都沒有用了，“還這樣幹不行，必須改變策略”。
律師探訪帶出藏頭詩
“我必須比他們還流氓。說文雅點叫劍走偏鋒，說高明點叫兵不厭詐。”李莊說。為何設計“藏頭詩”並在二審時當庭認罪？李莊說那是“急着出去”：2009年12月12日重慶警方抓他時，是在北京，在龔剛模妻子病房裡。當時，他把一份偷偷拍下的手機錄影證據放在了病房衛生間水箱蓋下面，他要儘早出去找那份證據。
李莊介紹，他跟看守所管教說要認罪；並提出，認罪可以，但是要出去。“郭維國（時任重慶市公安局副局長、李莊案專案組組長，現已獲刑）說沒問題，緩刑、保外就醫都可以。”
於是，李莊最終於2010年1月24日凌晨寫好了“認罪書”。同一天，法院、檢察院工作人員去了看守所，說要錄影，讓李莊重新說一遍；也是在這一天，李莊的代理律師高子程抵達看守所，李莊悄悄把“認罪書”影本放在手心，找准機會，把小紙團扔給了高子程。
二審庭審快結束時，李莊一字一句地念着最後陳詞，語速較慢。李莊解釋說他是故意放慢語速，以便記者記錄。
李莊認罪的消息傳出後，輿論譁然。很多人認為李莊是軟蛋，辜負了很多人的期望，也有人認為李莊確實有罪。
就此，李莊說公眾對他不理解的特別多。有三種說法：一、李莊是軟骨頭，禁不住拷打，頂不住了，卑鄙；二、哎呀，是人嘛，人有極限，頂不住壓力，我們應該同情；三、李莊那麼聰明的人，讓人給騙了，還藏頭詩，讓人逼着他認罪，答應緩刑，弄個認罪就給騙了。
二審改判年半 李莊斥當局卑鄙
李莊介紹，2010年2月4日，也就是庭審結束第二天，警方拿着“藏頭詩”質問他：李莊，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啊，這不是把我們（公檢法）全耍了嗎，邊說邊用手做扇耳光的動作。李莊當時假裝不知道：“什麼‘藏頭詩’啊，你們這不是搞文字獄嗎，我書寫無意，是你們看者有心了。”
此時，不管李莊如何否認，“藏頭詩”被破譯以後，雙方精心設計的步驟都打亂了。2010年2月9日，重慶一中院二審宣判。
當審判長宣佈李莊認罪態度較好，改為有期徒刑一年半時，李莊說他當時把話筒一搶，就喊：“甭給我弄這個，還是給我恢復兩年半。”之後又大喊，“你們卑鄙、流氓，你們說話不算數。”
這種司法史上罕有的被告認罪，撤回上訴理由，而律師則按照《刑事訴訟法》及《律師法》規定，繼續獨立地為其做無罪辯護的情況，有法律專家認為此情況不可想像，辯護不會有效果。但辯護律師陳有西稱，認罪和無罪辯護形成的巨大反差反而使案件真相大白。據相關法律，辯護人地位獨立于被告。開庭前兩天律師才從李莊得知他已認罪，而律師並不想對此案進行有罪辯護，經討論，李莊本人也同意了在庭上自己認罪而律師進行無罪辯護的計劃。事實上二審庭上法官也沒有追問有關被告與代理律師態度矛盾的問題。
李莊的律師執照于當年2月20日被北京司法局吊銷。
漏罪公訴 淪為笑柄
李莊被判刑後事情仍沒完。2011年4月檢察院稱查出李莊2項漏罪而提起公訴。2008年6月李莊為上海一名叫孟英的刑事被告人辯護，孟英涉嫌侵吞一名叫徐麗軍的吸毒人員的資金款項。李莊漏罪案起訴書稱李莊當年引誘、教唆徐麗軍錯誤地將投資款說成徐對孟的個人借款。
2011年4月22日李莊漏罪案開庭。公訴人稱，辯護人舉示的新證據與公訴方的證據矛盾，證據發生變化，導致認定李莊犯罪的證據存質疑，因此決定撤回起訴。
許多媒體稱李莊有關龔剛模的主要案件為“第一季”，李莊漏罪案為“第二季”。
當年6月11日，李莊刑滿出獄。他說2011年7月到12月，曾4次前往重慶，當時薄、王都還在位，公開去很危險。他就用化名，用別人的身份證去。他去尋找他們“黑打”的證據，最主要還是找自己藏的那個證據。當時龔剛模的老婆在北京住院，李莊去跟她見面，重慶警方來了十幾個人，一腳把門踹開，把他從病房帶走。李莊把會見龔剛模的錄像、手機、照片都藏在病房洗手間的水盆裡了，那些證據後來被龔剛模的老婆帶回重慶。
出獄後找“黑打”證據
李莊被抓時，龔剛模的老婆奄奄一息，乳腺癌，已經擴散到肝部了。李莊為什麼在二審時搞藏頭詩，搞詐降就是想趕緊出去找那些證據。
還好，雖然歷經磨難，所有這些東西後來基本上都找到了，都刻成了光盤。2012年三月份之後，李莊再去重慶，就不再需要保密了。去重慶，李莊主要是走訪一些冤假錯案的當事人及其家屬，再到沙坪壩武裝部招待所、鐵山坪基地等刑訊逼供現場搜集“黑打”資料，這些都是當時重慶警方的“黑打”基地。因為專案組在看守所打不了人，都得帶出去打。
李莊說，今年以來， “現在每個月都來，每次都有收穫，體制內外的人我都見，既有高官也有平民，他們也想見我，對我都很熱情。”
李莊說重慶的民營經濟在打黑中受到的重創最厲害，會有嚴重後遺症。他稱每個被打掉的所謂“黑社會”，不是孤立的在荒島生存，而是整個重慶民營經濟的組成部分，這個組成部分，可能是一個分子、原子，但是有的民營企業在重慶經濟裡面舉足輕重。或者說在這個地區、這個行業有很大的影響力。
黑打沒收千億 入國庫僅9.3億
那麼，龔剛模是“黑老大”還是良民？“既不是‘黑老大’也不是良民，有罪之人，私藏槍支、行賄兩個罪，也正在申訴。”李莊說。
李莊說，重慶打掉的“黑老大”大多有罪，只是罪行遠沒法院判決得那麼重（因為被扣上了“黑社會”的帽子），但俊峰集團董事長李俊“比較干淨”，沒有涉黑，因此他願代理此案。
“有人說打黑沒收了上千億的資產，國庫顯示入庫才9.3個億”，李莊稱重慶公安局打黑期間“沒收的數千億資產應該給民眾有個明確交代”。不過，因缺官方具體統計數字，李莊的這一說法還有待核實。
李莊指出，公檢法的一些人員私下裡給李莊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們也看不慣“黑打”。他說，這些資訊確實幫助很大。在哪兒打，什麼時間打，誰打的誰，打成什麼樣，沒有他們幫助，這些細節他不可能知道。掌握情況之後，他得想辦法找到被打的人核實。所以沒有他們配合，他是搞不到的。
李莊說，這些爆料人有的是受害者，有的不是，有的是現任副局長、處長、大隊長、分局長、政委。
有媒體問李莊：“要想證明自己清白，你現在證據充足嗎?”李莊回答說：“百分之百沒問題! 去年出獄後，我給全國人大、國家信訪局、最高人民檢察院等部門一共寫了17封控告信。11月15日寄給最高檢的材料，在原來控告信的基礎上，又加入了龔剛華(龔剛模胞兄)和龔雲飛(龔剛模堂弟)的內容。”
龔家“誣陷” 李莊原諒
2012年4月，李莊在西安參加一個法學會議，龔剛華和龔雲飛從重慶開車趕來，當着童之偉、陳有西、何兵等十幾位學者、律師的面，面對兩台攝像機講述了他們當年如何被抓、被打、被專案組逼迫誣陷李莊的情況。
李莊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龔剛華雙手合十，低着頭，特別愧疚。但李莊沒怪他。他之所以找李莊，是因為去年6月份出獄以後，李莊在網上、在一些會議講話上都說，他能體諒龔剛模，我能理解他在高壓“黑打”時的無奈。龔剛華看到這些消息後，覺得李莊對他弟弟沒有記恨，所以才敢來找李莊。
李莊說，對於他的申訴和控告，龔剛華的證詞是具有強大衝擊力、震撼力的一個證據。
雖已經失去律師執業證書，但李莊現在卻成為7家律師事務所的首席顧問和11家企業的法律顧問。他說，作為顧問，現在帶着好幾個律師所的20多個律師，全國各地辦案，當然，投入到重慶的人力和精力占很大比例，搞這些申訴代理，基本上都是律師們在前臺，他在後面指揮策劃。李莊說：“原來辦案，需要對一個案子徹底調查取證，閱卷、會見，注意力高度集中，牽涉精力很大，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同時做幾個案子？現在不同了，我可以同時在幕後指揮策劃幾十個案子。”
不做律師 少了約束
李莊說，現在沒組織，反而挺好，因為法律上他不是律師了，也就不受那麼多的約束。
李莊告訴記者，“人生很短，逝如朝霞，我不可能總盯着再審的事，要抓緊時間，幹自己喜歡幹的：再審對我個人沒有太大意義，但對法治，對律師制度，對民眾的法制啟蒙和法制觀念的導向，有重大作用。”
《悔罪書》中的藏頭詩
李莊在 2011年12月12日，寫下博文《“認罪”背後的真相》，對當時藏頭詩進行瞭解釋，全文很長，節錄如下：
經反復修改，將《檢討》變為《悔過書》，再變為《悔罪書》，將“被限制人身自由以後……”變為“被刑事拘留、逮捕至一審判決……”，最後，又將起訴書指控的四起所謂犯罪事實，照葫蘆畫瓢抄在“藏頭詩”第三條之中。但萬變不離其宗，首尾第一個字不變。
最終定稿如下：
一、被刑事拘留、逮捕、至一審宣判，經過了幾個刑事訴訟程式，對我思想觸動很大……缺失了一名職業律師基本的職業道德基礎。
二、比較其他的民事代理，律師在刑事辯護中應當識大體、顧大局……從思想上徹底訣別過去。
三、認真的反思……給打黑工作造成了嚴重的阻礙，浪費了極為寶貴的司法時間。
四、“罪行法定”是《刑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它不是靠偽證可以推翻的……非常明顯的在大是大非上執迷不決。
五、緩慢的思想轉變，對我來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也是一個人應當具有的精神。
六、《刑法》的宗旨是懲罰犯罪，保護人民……最後，懇請二審客觀公正的審慎對待本人的上訴。
上述六條，首尾相連“被比(逼)認罪緩刑，礎(出)去間(堅)決神(申)訴”。
李莊成為《南都周刊》的封面人物。李莊成為中國律師界的孤膽英雄。
李莊日前在重慶與同事、一審律師高子程聚舊。
李莊因遭誣陷出庭受審。當年龔剛模按專案組L警官起草打印稿，逼他手抄舉報李莊的真跡。
